前两天,我和朋友独耳在电话里聊天,她感慨:“我整个二十多年的文艺生涯中,最大的败笔就是曾经粉过咪蒙。”
我笑到拍着大腿回她:“不不不,还称不上败笔,顶多就是个黑历史。你有我有,大家都有。”
咪蒙何许人也?简言之,一个公众号大V,一个估计已登上所有新媒体运营课程PPT的活案例,一个所有自媒体者不论喜欢或是讨厌都忍不住想取经的对象。
咪蒙有多火?大概就是我这篇反对的文章发出去之后,关注量又要减少几个,朋友圈也要被屏蔽的程度。可以说每个玩微信的人,哪怕没有关注过她,也曾在朋友圈见过她的文章。据说她的公众号(“咪蒙”)有超过一千万读者,所有文章几乎篇篇10万+。“10万+”是什么概念?这也是我自己开始写公众号之后才明白的,10万,是微信可以显示的阅读量的最大数字,超过10万,在文章底下显示的就是“阅读100000+”。
咪蒙可以说是绝对的风靡了。在这个人人恨不能将眼睛双手都摁进智能手机屏幕里的时代,咪蒙就是碎片信息里的绝对明星,闪闪发光偏又接着地气,爱她的人可以爱到疯狂。
咪蒙是怎么火起来的?有迹可循的,是她的两篇成名作:《致贱人:我凭什么帮你》和《致low逼:不是我太高调,而是你玻璃心》。(这两篇现在不是很好找,我这里给出的链接不是咪蒙原发的,而是其他公众号转载的。)
据说,当年咪蒙的《致贱人》发出后,瞬间刷屏朋友圈,阅读量飙升至10万+;于是不多时,咪蒙便推出姊妹篇《致low逼》,同样造就了朋友圈清一色转发的盛况。
咪蒙的盛世,我是有幸目睹了的。当年微信公众号还没如今这么泛滥,我抓着手机无聊地刷着,发现了一个专门登载其他写手优秀文章的公众号,遂关注之。刷了几天,发现一个叫咪蒙的写手常常被登载。看得多了,便生出好感。也不记得是哪一篇句句戳心,我拍案:这不就是我的内心写照吗!于是便取关原先的公众号,转而关注咪蒙。
《致贱人》和《致low逼》这两篇,发表于我还追随咪蒙的时期,在我看来,无甚特别,不过是咪蒙平常文章的语气,不知为何独独火了这两篇;且咪蒙写得句句戳心的文章,远不止这两篇。(至少,她写鹿晗长得好看的那篇,我是对每一笔画都表示赞同的。)只是后来,我厌倦了咪蒙的戾气,冷静下来细想,这两篇,火得的确有理。
因为它们是屏幕背后的人们所有负面情绪的倾泻口。
你们看那地铁的拥挤车厢里,每个人脸上写着愤懑。穿着白衬衫的业务员正为客户的无理要求头疼欲裂,下夜班的儿科医生想起怒气要挟的患儿家长便顿生无力,附近高校的学生数着考试的倒计时,揉揉脑袋恨不能重新开始。菲薄的薪水不能满足膨胀的购物车,周围人的光鲜外表一次次击溃内心本就薄如纸片的自尊,想要改变现状,强迫自己站在一个看似选择多样的分岔路口,only
to find每一条都是“此路不通”。
真正遭遇人生重大crumble的只是少数,但生活中的无数“小确崩溃”一个巴掌一个巴掌扇下来,也足以把清淡的生活拍得浑浊肿胀。
见不到曙光的生活,破碎的自我,和永远完美的“别人”。喝不下去的心灵鸡汤写着“要对世界满怀爱意”,可重重打击下的人类连自己都难以爱上,只是迫不及待地想找到一种方式,挽救一下自己低到尘埃里的平凡,顺带戳破那些虚伪“别人”的华丽气球。
于是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受了气的人们像乱了阵脚的蚁群四处寻找着出口。
出口,是滑动手指引爆一排小动物的快感,是敌人血槽降空时的胜负欲满足,是捏碎的方便面,是残破的共享单车。
但这些都不足够。生活的压力并不来源于这些无辜的事物,曲线救国是一种途径,但不是最佳的。Best option,是直面痛击。
没有人会选择看马尔克斯作为宣泄。那些隐忍平叙的文字离铠甲和利刃太远。而咪蒙的文字成了对症的解药。平日里不敢直呼其名的生殖器官于此变得合理而正当,那些直白的谩骂针针戳向人们心里早已画好几万次的小人,于是握着手机的凡人,仿佛握着神的权杖,平日里的畏缩的脊柱挺得笔直,一脚一脚地踏碎自己身后阴影里的每一处窝囊。
从内心深处的角落里响起一个声音:“我终于是一个值得被爱的人了。因为其他人都是bullshit。”
咪蒙粉丝的留言:是咪蒙的文字给予读者力量。
那好,我们来谈一谈力量。
时间至少要倒回到“中二”这个词形容的年代,那时候在我生活的地方,某种铃声一响,整个空间就塞满了聒噪的年轻人。他们拉帮结派,互相对立,翻着眼白看人。在这个世界里,力量是嚷嚷的大嗓门,是远超同龄人的身高,是纹身刺青,是抽烟喝酒。他们从不受委屈,怼天怼地,无所顾忌。
后来他们学会了忍耐,学会了逆来顺受,学会了唾面自干,学会了将内心千万句脏话化作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但他们不服,心里始终憋着一口气。于是他们打开微信公众号,翻出类似《致贱人》和《致low逼》这样对自己的无力视而不见、对没有依照自己意愿的旁人都不吝指责的文章,表情冷漠,内心沸腾。脑海里飘过的咒语被贴上了心目中的“贱人”和“low逼”们的名字,随着转发的朋友圈四散——此刻已经可以响起“K.O.”的胜利号角了。
可是他们所谓的胜利,其实毫无力量。因为它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
咪蒙的那两篇热文,简言之,“贱人”,是求人不得反指责被求之人的人,被“贱人”困扰的人,是无法断然拒绝他人不合理请求并抛诸脑后的人,“low逼”,是自己得不到却因眼红而嘲讽更优秀者的人,而被“low逼”困扰的人,是无法洒脱无视他人眼光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的人。
都不是什么明慧的人。
这些人,解决问题的方法,都是谩骂。直接对被求之人谩骂,直接对更优秀者谩骂。或是投诸爆火的牢骚文字,给曾谩骂自己的人贴上“贱人”或“low逼”的标签。
可是依然,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
不用那么tough,不需要背地里怼天怼地。我们完全可以活得温和一些。
而我说的温和,是温柔平和有力量。
曾经有一次,我负责一个活动,其中一个工作人员,活动当天的时间已经允诺给别的事情了,却直到活动开始前一天才告诉我,导致活动现场的工作人员需要紧急重排。
这算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麻烦了,打破了我原有的安排,不仅工作要重新做,原定用来学习的时间也完全泡汤。我想冲他发火,像电视剧里脸上写着内分泌失调的上司一样对他劈头盖脸一顿教训,也想写几句牢骚话在日记里,或是在袜子底下缝个他踩脚底。
不过我看了眼时间,来不及了。
于是我深呼吸换上平静坚定的语气,发消息给他说:
我相信你不是故意这么晚才告诉我,因为你没理由就这样搅乱我们的活动,但忘记自己活动当天有安排这件事本身也是你的重大失误。所以,我不可能让你就这样简单交代一下然后全身而退,这样于你于我都没好处。你现在,马上到活动工作群里和大家说,因为你的失误导致一些工作人员的任务需要重新安排,然后向大家道歉。至于怎么措辞,你自己想。另外,工作的重新分配我会马上做完,那些因为你的失误而平白增加了工作量的同学——如果你不想给他们留下不好的印象的话——建议你在活动后对他们单独表示歉意。
得到允诺后,我打开电脑,摇摇头,无奈地开始重新安排工作。虽然有波折,但活动最后还是很顺利,那个失误的工作人员,也接受了我的建议,处理好了和共事同学的关系。
那一次我很深刻地体会到了平和的力量。虽然事情总是会以某种方式解决的,但在这过程中,主导的是我,而不是我被搅动的情绪。
经历了许多次不发火而是平静解决问题之后,我对于那些怼天怼地满不在乎的人已经很不以为然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一些无用的事情。
回到咪蒙。
写了这么多,你可能觉得,我很讨厌咪蒙。
从某一方面来讲,我的确不喜欢她的文风,不赞同她的三观,更无法接受她在文章中塑造的暴戾无能的自我。
但不得不承认,咪蒙是一个很厉害的人,是一个值得学习的对象。她的文字功底很好,这一点并不会因为她不再写《好疼的金圣叹》反而转投网络爆文而改变,事实上,她的文字编排组织能力,都不是我这一水平的写手可以企及的。那些粗鲁的文字,只是她的选择,即使她憋回已到嘴边的脏话、消掉文章中的生殖器官,转用俏皮但不过火的文字书写,她也能成功。(只是可能没有如今这么火罢了。)
除了对文字的驾驭能力,咪蒙对现代人的痛点也把握得及其准确。相比于像我这样的无聊写手总写些不痛不痒的文字,换来几个少得可怜的阅读,咪蒙出手可谓是稳准狠,句句戳进读者内心。当我们还在为公众号的选题抓耳挠腮毫无头绪时,人家对于该写什么、该怎么写,都已自成套路了。不谈那么高深遥远的话题,就谈每个人身边的事情,举例也举“我的朋友”“我的员工”,每过一段时间发一篇屡试不爽总能成为爆文的牢骚话,ok,满分自媒体达成。
不仅如此,咪蒙也是一个成功的商人。我从不觉得人为了利益就会显得有多低端,我也不赞同知乎上评价咪蒙时说的“她也是读着卡夫卡马尔克斯度过心怀理想的时代”。诚然,文学的精致是需要维护的,但咪蒙从未说过她要做这个维护者,没有人可以替她做一个与金圣叹、李白相伴的梦,也许她的理想就是像现在这样,写着可以获利的文字,收着甲方的投资,接受着粉丝的拥戴。
但问题出在,她的暴戾与软弱,她的前后矛盾,在潜移默化地重塑其拥护者的人格,使他们变得自我而傲慢。
又或者说,咪蒙和她的粉丝们,在互相吹捧和踩低他人中,不断地固化自己看似剽悍实则无力的形象。
咪蒙的吐槽文字,可以作为情绪的一个出口,却永远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看得多了,反而会使人产生一种“我这样已经解决问题了”的幻觉,遂堕入无能的深渊。
尤其是,当那么多人都自诩咪蒙的时候,谁才是那个“贱人”和“low逼”呢?
当那么多人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站在道德的山巅上俯视众生的时候,谁才是那个站在山脚被俯视的人呢?
当那么多人都以自己的行为为准则,宽于律己,严以待人,既不守原则,也不讲情义的时候,人与人之间的温柔交往还复存在吗?
咪蒙还ok,不好的是将她的牢骚语奉为圭臬的人们,是内心深处自以为是又目中无人的乌合之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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