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我排行最小,而且小时候身体瘦弱,所以特别受到父亲的宠溺。当然,彼时的溺爱既没有大把的零花钱,更没有变形金刚和小猪佩奇,父亲在闲暇之余给我做的一把木头手枪,是我最为骄傲的宝贝。因为那是上世纪70年代,国家和社会极度贫乏的时代。我所能获得的疼爱,也只是父亲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上我,我带上那把小手枪。还有就是,我可以听最多的故事。
父亲的故事很精彩,常常讲到抗战时期打击日寇的亲身经历,像月夜青纱帐里的伏击战啦;扮作农民,进城收集情报啦;解放肥乡城时,怎么协调各区的民兵啦等等,都使我百听不厌。怎么样,像不像老电影《平原游击队》、《敌后武工队》里的情节?其中最危险的,就是在一次行动前,可能由于情报的泄露,父亲和区里的几个领导被迫紧急转移。突围时,一颗子弹擦过父亲的后脑部,至今(指讲故事时)仍留有伤痕。听到这里,我总是很担心地问:没死吧?父亲一怔,随即呵呵一笑:“没死,只差一点”。我由衷地佩服,觉得父亲是个大英雄,让当时有点自卑的我,从此变得自信起来,甚至连吹在脸上的如刀寒风,都轻柔了许多,走路时小脑袋仰得老高了。父亲欣喜地看着我的变化,以后更是在亲友面前不断地夸赞我,使我获得了源源不断的动力,这动力是我一生的支撑。回想那个时候,虽说生活异常艰苦,但心里是满足的,是幸福的。
上小学时,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忽然发现好多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而且时不时还有人走到我跟前问:国家给你家补发了多少万啊?什么?……我带着满脑壳的疑问,到家后询问父亲,谁知父亲不置可否,只是说,会有的吧,给多给少咱不在乎。停了一会儿,又像回忆似的说,“当初死了那么多人,能活下来已经很幸运了……,我把你二叔三叔拉到队伍里,结果你二叔被日本人和汉奸逼供了半个月,你三叔被皇协军吊着打了三天三夜,救回来的时候,他们浑身都没有一块好地方了,唉。”
接下来连续半年之久吧,记得几乎每天都会有人找到我家,先是自我介绍,再拿出一封信来,信上盖着一枚红红的印章。大概是说只要父亲签名作证,那个人就能领到救济金。父亲总是简单问几个问题,比如当时的上级叫什么名字,战斗发生在哪一年的什么季节;有时还兴趣盎然地讨论一些名称,像“青抗先”,“模范班”等敌后抗战时期出现的地方组织。只要来人回答得基本正确,父亲一般就会签名并附加意见。此时,来人多是拱手相谢。但也有企图冒充民兵战士的,回答问题南辕北辙。至此,父亲会摆摆手说,回去再找找证人吧,别生气,就说我吧,给别人签名那么多了,自己还没有拿到救济金呢。确实,直到一位来自北京的领导到我县视察,父亲才最终如愿,因为父亲恰好是他的老部下。据说那位领导要到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故地重游,并会见老战友。父亲回来说,那次会见,老战友们可高兴了,有的流着泪水大声唱歌,有的握手久久不愿松开。
解甲归田的父亲,每日辛勤忙碌。劳作之余,时常督促我们要认真读书,凭自己的本领吃饭,踏踏实实做人。令我醍醐灌顶的重要时刻,就发生在某个春节前。那时邻居送来了红纸,让父亲写对联。正是在父亲写对联的过程中,我认识到那浓黑的龙飞凤舞,竟然蕴藏着深邃的内涵。我当时只是趴在桌子边上,静静地看着,看父亲如何蘸墨,如何略一思索,然后笔走龙蛇,大开大合,整幅对联一气呵成!我的心智也跟着父亲的运笔走势,完成了一次质的蜕变,正如一轮朝阳猛地从云层中迸射出瑰丽的光芒,感受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冲动和狂喜,仿佛开窍了一般。
“三子,又得奖状了?好样的!”父亲60岁时,笑着说。
“三子,我送你上师范去。”父亲65岁时,赶着马车自豪地说。
“三子,抱过来孙女儿吧,我看看她。”瘫痪在床的父亲,无力地说。
“三子啊,让孩子,孩子,都上,上大学……”弥留之际的父亲,喃喃地说。
写到这里,我心如刀割!泪水迷糊了双眼。无父何怙,我茫然失措,犹如一艘航船霎时失去了罗盘……
多年前的一个夏天,还在上学的少年来到田野,央求年迈的父亲:“让我学翻地吧……”,一丝风儿掠过父亲花白的鬓角,他欣然把驾驭骡马的长鞭交给了少年。于是,少年的心腾飞了。
多年前的那个冬天,依旧清贫的青年,来到当年犁地的地方,无声地面对眼前的一个坟包。
也许若干年后的某个季节,已经年老的儿子来到父亲的坟墓前,安详地伫立。他不会再离开,因为这里有他一生仰望的大山。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