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忻似乎背后长着眼睛，还没来得及转身叫开了：“囡囡回来了啊！”“嗯，妈，我们回来了。”我特地加重了我们两个字来强调还有客人。老忻已经转过身看着我们了，满面都是她几十年来用得炉火纯青既亲切又官方的笑容。但这笑容很快就在她发现我跟张生先奇怪的队形并且我们俩是十指紧扣的时候变得只有官方没了亲切-----僵住了，她显然是没有接待她的宝贝女儿男朋友的心理准备，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我已经有了一个海誓山盟的男朋友。
张生生是属于那种压力越大越可以超越自己的人，在这种关键的时刻我感觉到他的手放松了。他愉快地叫着：“阿姨好，我叫张东栋，是小雨的大学同学。”然后，把我们精心挑选的买给我爸妈的礼物找地方放下。
老忻已经回过神来，一边嗯嗯啊啊的应答着，一边把我们领到客厅打开电视叫张先生去看，然后抓起我的手不由分说让我去厨房“帮忙”。我回头跟张先生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去接受老忻的盘问了。
老忻跟天下所有的准丈母娘一样，恨不得把张先生的祖先做什么的都盘问一遍。越问脸越黑，脸越黑就越问。张先生是普通的农民家里长大的孩子，跟我一起刚参加工作，没车没房没存款。特别是听到他家是远在将近两千里之外的陕西时，立马一脸严肃的看着我说，“你们俩是普通同学和朋友的话没有问题，我非常欢迎他来我们家玩，事实上我对他这个小伙子第一眼还是蛮喜欢的，虽然又高又瘦看起来没什么安全感，但他后背笔直眼神坚毅满脸正气，人品应该是不错的。但是，他是家里的独生子，父母也既没有房子之类的财产，也没有社保，照目前你们的情况来看，收入都刚好只够吃吃喝喝，将来怎么养孩子，怎么养老人？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家只有他一个孩子，他会来我们这边扎根买房子吗？我想他肯定不会，那你就势必要跟他回陕西，那么远的距离，他对你好倒还好，但生活永远不可能一帆风顺，你无法预料将来会发生什么，万一有点事情，受了委屈，你孤孤伶伶一个人在那里要找谁去倾诉？又有哪里可以去？听我的，囡囡，你哪怕找个杭州上海的也好啊，离家也就两三百公里，要有什么事，半天功夫就能到家了！”
我偷偷翻了个白眼，从小就是被老忻宠大的小孩，看起来一副乖乖女的样子，但骨子里却满是倔强，认定了的事情和人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是一定要去闯一闯关的。这也不能怪我有这样的性格，老忻就是这样的性格啊。老爸老实到一天常常话不超过20句，家里所有大大小小的事全是老忻在冲锋陷阵，包括因为老爸太老实而常常被邻居莫名其妙的欺负的事，老忻总是像个爷们似的挡在老爸前面。我知道这样的老忻也很累，但她没办法，一对夫妻上有老下有小的，一个弱了另一个肯定要强一点才行，所以她是必须挺起胸膛抹干眼泪为所有人遮风挡雨的。只是，我有自知之明，老忻的倔强说大点是命运所迫逼不得已的坚强；而我的就是有被她耳濡目染所传承的一丁点坚韧，更多的是从小被她宠坏的娇纵的任性，根据以往二十多年以来跟她大大小小的斗法，我深知我会赢，因为这种任性就跟情人之间的天平一样，谁爱得更多谁就输。
我把话题转移了，老忻见我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摇头叹息了一声，叫我去把张先生叫过来，可以开饭了。老爸依旧是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我提心吊胆地看着老忻和张先生一副客客气气、相聊甚欢的样子，却总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暗流在涌动，更何况她还问张先生要了电话号码。
我知道张先生骨子里是个自尊心极强而且有些大男子主义，有什么事情喜欢自己抗着，很理性并且很清楚的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的一个人。就像在学校的时候，他很清析地知道自己将来一定会是个码农，但他英语不好，于是他床边的墙壁和上铺的床底以及书桌上到处都是他贴的要人命的单词。也不管同寝室的同学们噼里啪啦打着游戏或者是约着一个又一个的学妹的时候对他说着各种冷眼冷语。等到毕业找工作的时候，他偷偷把简历往我家附近的城市投，在千里之外仅凭几个电话很顺利就找到了相关的工作。在他找到工作后告诉我的时候，我很感动的下了一个以后一定要嫁给这个小伙子的决定。
果然，老忻在我们离开家回到工作的城市后很快就打电话给张先生表明了她的立场。那几天张先生很明显的一脸颓丧。用脚趾头也可以想象得出他为什么会这样。但我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他老忻跟他说了什么。张生先装出一副轻松的表情拍拍我的头，告诉我说，老忻只是跟他讨论了一下当前的房价，并且开玩笑的说了句你工作一年时间不吃不喝可以买2平方，要加油呀！
我深知张先生的脾气秉性，怕他再接到类似的电话后他那玻璃般脆弱的自尊心会碎一地，就时不时偷偷跑回家跟老忻讲种种张先生的好，讲他如何负责任如何上进，完了又动之以情地讲如何如何爱张生生又如何如何的爱老忻，手心手背都是肉，叫你的宝贝女儿如何取舍…等等等等。老忻每次听我说张先生的时候总是背过身过不愿意听，偶尔还哽着嗓子摇着头吐出一句女大不中留。我偷偷抹了两把眼泪，用我这辈子说过的觉得最情真意切的语气尽量保持不骄不燥的感觉跟她继续游说，因为我怕我看着她佝偻着又时不时抽搐两下的后背会忍不住哭着跪下来。老忻被我烦得气极了，撂了狠话！有那么几个恍惚的瞬间，我觉得我们在演一场电演，多希望真的只是在演电影啊！她说，“你要跟他走可以，我们断绝母女关系，你不要再叫我妈！！！”我遮遮掩掩要崩溃的情绪在她说了这话后彻底被释放。我大哭着抱着背对着我抽泣的老忻喊：“不要，我要你也要他，你们都是我的最爱的人，老忻你要我怎样做才能同意我跟他一起，我们努力赚钱在这边买房好吗？是不是就同意了？”老忻倔强的不肯转身，她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你不要离我太远！”
我回去了，一路上觉得脚好重，重到几乎抬不起来。我能感觉到张先生也又忙又疲惫，虽然他什么也没对我说。他甚至忙到知道我今天要回来都忘了问我几点钟会到。我在租住的小区里坐了很久，坐到他开了房间的灯又坐到关掉。我看了下手机，竟然已经是深夜10点多了，本来只是想要小坐一下，不知不觉竟坐了5个多小时。
我不知道后面老忻还有没有再给张先生打电话，只知道原本就已经够努力的他更加努力了，每天学习工作到半夜，还接了几个私活做。直到有一天，他做着做着突然就跳槽了，工资直接翻了将近10倍。我知道这都是他努力工作的成果，我满心欢喜的计算着用不了几年我们就可以凭自己的能力付房子首付了，而且经过这么长时间跟老忻的软磨硬泡，她其实早已经默许我跟张先生的关系，有一次甚至听她主动跟人提起她的准小女婿。我打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老忻，老忻比当时我考上大学还开心。嘴里嘟囔着，这下囡囡有希望留下来了。
我不知道的是，我背着张先生暗暗跟老忻较量的一切，他其实早就知道。他敏感又脆弱的自尊心早就华丽丽碎了一地。但他却一直装做不知道的样子努力去提升自己，他要用他的能力来论证一道经不起检验的感情题。他要让老忻，让所有人知道他是有能力的，让他们从低着头看他再到抬着头看他最后又亲手打碎他们眼中的希望。他辞职了。因为他决定回陕西。
他跟我说：“小雨，我之前就跟你说过，我肯定要回西安的，那里有我的父母。我不可能会在你这边一直呆下去。阿姨也不希望你嫁那么远，所以，我们的结局只有一个。小雨，原谅我，再见，再也不见。”
我愣了。他掩藏得那么好，他是在老忻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就开始计划这件事了吗？还是其实他到这边工作其实只是为了还我一份情图个感觉不欠我的心安？还是他压根儿从一开始就从未想过要娶我？他绝情到事发前一秒都完全没有征兆，事发后就很快就彻底消失，连去机场给他送别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内心泪雨滂沱，脸上却麻木的笑着。我每天早起晚归食不吃味，每天工作17个小时以上，坐公交车经常往反方向坐或者坐过站，我不敢空下来，一空下来就心如刀绞。那年冬天那么冷，冻得我只剩呼吸却不能思考。
终于，我忍不住打电话给老忻，叫了声老忻就什么也不会说了，只知道哇哇大哭。老忻连夜就过来了。她心如明镜似的，没有责怪没有漫骂甚至都没有问我为什么。默默帮我打扫干净了乱七八糟的房间，默默帮我炖好了鸡汤，又伸手探探闷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我，默默脱掉外套钻进被窝另一头，抱起我冰块似的脚塞进她毛衣里，直到放到胳肢窝位置里取暖，我一动也不敢动，这种感觉好温暖，就像小时候一样。
老忻，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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