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荧屏上,最热的电视剧当属《芈月传》。虽然我不太理解为什么这部剧能让女孩子们如痴如狂,但它确实达成了一个很难得的目标——向大家普及战国时期的人物和知识。至少老婆在看完之后,一直抓着我问历史上是否真的有芈月这个人、秦国的历史和世系、楚国是怎么回事……还有,芈月和屈原是不是一家子!
其实从史实上来说,屈原出身于芈姓屈氏,是楚国的重臣,更是最著名的文豪。芈月在历史上的原型是秦国宣太后芈八子,她留在历史上的记载很少,详细出身现在已经无法考证了。虽然他们都属于芈姓,但很难算是一家,更没什么深层的关系——因为在上古时期,姓和氏的含义要远比现在复杂的多。
在秦汉以前,姓所代表的是一个非常广义的概念。举例来说,屈原的屈氏、楚国国君的熊氏、名将白起的白氏等等,都归属在芈姓下面。同一个姓所代表的并不见得就是同一个祖先,更多的是代表大家许多年以前来自于同一个大部落。比如黄帝部落的大都是姬姓、炎帝部落的都是姜姓等等。
一个大部落中,自然又会根据血缘形成不同的家族,这就是真正代表了遗传关系的氏。有时候,一个大的氏族也会随着后代的迁徙逐渐分成不同的氏,比如秦国的嬴氏和赵国的赵氏,虽然向上可以追溯到相同的先祖,但随着祖先被分封到不同的地方,就从原来的嬴氏演化出新的分支氏族了。
至于出身已经完全不详的芈八子,和屈原是一家的概率是很小的。真论起关系来,屈氏倒是和楚国的国君熊氏更近一些。屈氏的先祖,是当年楚武王的儿子熊瑕,因为被父亲分封到了屈邑,所以他的后代就用“屈”作为自己这一分支的姓氏,和国君一系的熊氏区别开。这么算下来的话,屈原其实可以算是楚王的堂兄弟。
有关屈原的具体生平,现存值得参考的史料很少。战国时期,文字并不统一,位于南方的楚国更是和中原各国有着较大的文化差异。那个时代人们还在用竹简书写,远不如后来的纸张方便,所以就算是国君,在史书中也摊不上多少篇幅——屈原作为一名普通臣子,能得到的记载就更少的可怜了。和后世大诗人们详细的记录相比,我们只能对屈原的一生进行一个极为笼统的描述:
屈原出生的年代,是公元前 340 年,战国的晚期。经过连年的厮杀,春秋时曾多达上百家的诸侯国大都已经灭亡了。在这座以天下为名的血腥角斗场中,活下来的只有七名最强者——齐、楚、燕、韩、赵、魏、秦。
(战国七雄示意图)
作为幸存者之一的楚国,在这七国当中是历史最悠久的老牌列强。秦国的建国时间比楚国晚二三百年,祖上只是周王室的马夫而已。齐国和燕国是武王伐纣后分封的,虽然建国早,但燕国一直僻处北疆,荒芜落后,大家都不带他玩;齐国倒是根正苗红的姜子牙之后,不过到了战国时,公室被田氏篡夺,王座上坐的已经不是当年齐桓公的后人了。至于韩赵魏三国,其实就是三个逆臣,靠着分割原来的主家晋国而上位,底蕴更难以和老牌列强相比。
相比之下,楚国和其他诸侯都不太一样。其他国家的出身,大都是从周天子的后代或者功臣们分封而来。而楚国的祖先,可以追溯到炎黄时期的火神祝融,原来也是居住在中原,后来在和商王朝的冲突下逐渐南迁,定居在现在的长江流域一带。在周朝代商的过程中,楚国这一支也出了很大的力气,周成王就顺势把南方一带都分给了楚国,让他去镇压南方的各大小部落。
那时候,文明的重心是在中原,楚国在其他诸侯的眼里,就像是我们现在看东南亚各国一样,总觉得是不怎么文明开化的蛮夷。而楚国人倒是也光棍,你们不是说俺家是蛮夷吗?那俺就是蛮夷,蛮夷就不用照你们的规则玩了对不对?来人,从今天起楚国就不称爵位,改称王了,咱也和周王平起平坐一把!(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
这就是为什么在春秋时期,常常能看到别的诸侯国都是“某某公”、“某某侯”,到了楚国直接就变成楚成王、楚庄王的原因。而且楚国也确实没辜负自己称王的决心,在几代楚王的努力下,在长江流域打下了一个巨大的疆土,将无数部族压制并吸纳到自己的体系中来。同时,楚国还和齐国、晋国等中原霸主多次交战,打的有声有色,逼着中原诸侯们承认了楚国的地位。楚庄王能在春秋时期称霸,敢于问九鼎于周天子,无不彰显了楚国的强大存在。
到了战国时期,虽然受到后来崛起的吴、越等国的威胁,但笑到最后的,依然是楚国。等到屈原出生的战国晚期,楚国已经一统长江流域,在吴起未竟全功的变法下国力强盛,称雄一时。不过这个时候,各列强都已经完成了对小诸侯的吞并和内部改革,秦、齐、赵、魏、韩的国力也都逐渐达到高峰,每个国家都希望能将其他诸国踩在脚下,踏上至尊的宝座。
屈原就是出生在这样的世界。屈氏在楚国是皇亲国戚,在屈原出生的时候,屈氏和景氏、昭氏依然并称楚国公族中最大的三个分支。可以说,屈原在楚国虽然不是王族,但也是妥妥的豪门贵公子,是处在金字塔顶端的那一小批人。
当然,就像所有的主角一样,屈原从小就酷爱读书,他的大贵族身份也保证了他能收到当时最好的教育。在为楚国公族子弟们开设的学宫中,他始终是名列前茅的好学生。在后来的传说中,关于小时候的屈原,还有个段子——
传说,屈原在上学的时候,每天都第一个完成学业下课,但是常常很晚才回家。他的家人都感到很奇怪——这孩子中间到底去哪里了呢?有一天,他的姐姐悄悄地跟着他下课,结果发现屈原居然在回家的路上找到了一个隐蔽的山洞,他把这座小山洞改造成了自己的书房,不仅存放学宫教授的经典,还把那些学宫里不会讲的、从山野百姓间听到的山歌俚曲都记录在竹简上,珍藏在这里。
有天,屈原又照例躲到自己的山洞里去读书。不一会,外面乌云密布,暴雨倾盆。一个身上裹着兽皮树叶,好像野人一般的老者为了躲雨,也来到了山洞里。看到有个小娃娃在里面,老者愣了一下。屈原倒是礼貌的向老者见礼,然后继续读书。老者一言不发,在旁边听着屈原把自己的藏书都诵读了一遍。等外面雨过天晴后,老者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卷玉简送给屈原,然后便飘然而去,不见踪影。屈原将玉简贴在眉心,神识投入其中,赫然发现其中记载着各种楚国的特有功法,许多更是失传已久的上古神技……
这石洞藏书、野老传经的段子大家不用太当真。总之,我们的主角屈原,顺利的从孩童成长为一名杰出的“公子”——在春秋战国时期,公子一词专指公族之子,也就是国君家族的少爷。很快,当时的国君楚怀王就听到了屈原文武双全的名气,于是就将他招至身边,任命年轻的屈原为楚国的“左徒”一职。
楚国的文化很有特色,是一种上古文化 + 周文化 + 当地民族文化的杂糅,和中原诸侯们从周王室传承而来的文化礼仪颇有不同,其中之一就体现在政府编制上。这个“左徒”的官职,在中原各国都没有,现在我们已经无法得知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官了。不过,从最早的可靠史料《史记 - 屈原贾生列传》中可以得知,此时的屈原“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是个能力很强,责任也很大的官员,可算是楚国的重臣之一。更重要的,从“娴于辞令”这一点来看,屈原应该是在这时候就开始了他那些流芳千古的创作。
虽然中国的文明可以上溯很多年,文字的出现也非常早,但在文明发展的初期,文学还是一种很奢侈的东西。上古之时,文字仅被极少数人掌握,只有到了某些关键的历史转折点上,人们才会无比吝啬的将这些仿佛带有魔力的符号小心地刻在骨板上、铸造在青铜器中,用来记录重大的事件。
这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选择,不够发达的生产力,支持不起大的上层结构。资源的匮乏,使得人们更不能随意浪费宝贵的金属等材料来记录一些没多大意义的文字。你想宰几头牛刻篇日记?用光一年份的青铜和蜂蜡来铸封情书?——就算是天子诸侯也经不起这么败家!
好在,从商代开始,人们发现了一种很可靠的材料——竹子。相比木头,竹子的纹理可以让人们很方便地将它剖成又长又平整的竹片,用这些竹片代替骨板来刻字,实在是又好用又经济。一篇典谟,只要一卷竹简就可以轻松带走,这可比原来厚厚一叠乌龟壳强太多了。
从此,文字就开始逐渐流传开,从极少数人的秘传,变成了贵族阶级都可以学习掌握的知识。从商到周,掌握这一技能的人越来越多,文字记录的范围也从原来的仅限重要大事逐渐推广到各个领域:政府中的人,用文字抄写公文和日常工作记录;市场中的人,在竹简上计算货物和账簿;国君身边的人,如同微博控一样恨不得将国君的一言一行都发个帖;出去采风的人,把百姓们唱的每一首歌都郑重的记载下来……
文字,仿佛和农耕一样,是这个文明与生俱来的天赋。
理所当然的,得到普及的文字开始承载艺术。上古先民,最早出现的艺术之一,就是从劳作、祭祀等活动发展而来的歌和舞。虽然我们已经不知道炎黄之时的歌舞是什么样的了,但是周朝以来的礼官们还是尽可能记录了当时各地的官方和民间歌曲,这些歌曲一方面是提供给当时的政府机构作为施政参考,另一方面也逐渐成为贵族阶层的教材——贵族出门不能张嘴就是“您吃了吗、再干一盅”,得来一段“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才有范儿嘛。
等到了爱唱歌的老爷子孔丘手中,他不仅将这些贵族专属的知识变成了面向士族乃至百姓们敞开的宝库,同时还对这些歌曲进行了进一步的编选,形成了最早的一本流行歌曲集——《诗经》。为了防止后来的年轻人跟流行歌曲学坏,孔老爷子还专门嘱咐大家:诗三百、思无邪——这些都是很好很正经的歌,你们可别往歪处想!
确实,诗经现在读起来,感受到的并非歪风邪念,而是原始朴素之美。他们描绘追求女孩子,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爱而不见,搔首踌躇”、“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他们描绘友情,就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他们描绘日常场景,就是“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十亩之间,桑者闲闲”。这些诗句非常的大方自然,没有什么额外的想象和手法,但却能描绘出一派安宁和谐的景象。
楚国人从性格上来说,要比一板一眼的中原人更加热烈浪漫。文学这种新潮艺术在楚国当然更是大受欢迎,但凡事都要和中原一争短长的傲娇楚国人,才不稀罕跟着中原人唱那种四字一句的歌,多土!我们楚国,就要有自己的 Style !
恰好在这个时候,他们拥有了屈原。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先祖和神明,乃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事务之一。自从屈原当上左徒,楚国的祭祀音乐就为之一变,从原来四平八稳的“恤顾怨萌,方正公平”一下子变成了屈原新编写的《九歌》,这组歌曲分别颂扬各位神明和先人,极尽华美之能——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东皇太一)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湘君)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湘夫人)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少司命)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东君)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河伯)
据说,《九歌》脱胎自夏代传下来的上古颂歌。这一说法是否可靠现在已经无法考据,但是屈原所加工过的这些作品,无一例外都有着非常独特的韵味。这些作品不但带有仿佛传承自上古的蛮荒之美,更有着奇诡壮丽的想象,以及楚国重神鬼、好巫风的浓厚特色。如果将田园气息的《诗经》比作纪录片、乡土片,那《九歌》就是重金堆砌的魔幻大作,主角们动辄就乘龙飞天、摘星弄月,分外的引人注目。
在《九歌》之中,最出色的不是前面八首,而是最后的《山鬼》和《国殇》。《山鬼》中描述的,是以山岭为家的林中女仙,有着绝世的容貌和身姿。她隐居在深山之中,与花草灵兽为伴,等候着心中的爱人: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芬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国殇》摆脱了其他九首诗歌奇幻迷离的风格,完全是另一种铁血硬汉的阳刚之美。屈原是带兵上过战场,和虎狼之秦正面拼杀过的,对真实的战争深有体会。在他的诗句中,沙场上战车滚滚,旌旗蔽日,箭矢横飞,白刃相接的景象被描绘的淋漓尽致。尤其特别的是,这首诗描述的并不是大军出征得胜的主旋律,而是一支小队伍遇到敌军主力后奋战而死,英魂永存的悲壮信念: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楚人简直爱死了这些热情奔放的诗歌!屈原的大名从此传遍国内,国人都知道出了一位贤良且有才的大夫。楚王随即将更多的重要工作委托给他,除了日常内政、诸侯会盟、随军攻秦等以外,还让他继续推进楚国一度中断的改革。
战国是一个社会制度变革剧烈的时代。秦、楚等七豪雄,无不是因为内部改革而国力大振,才能在这弱肉强食的丛林中存活下来。改革必然伴随着阵痛,而当被触动既得利益的阶层进行反扑时,最容易被推出去当替罪羊的,往往正是那位可悲的改革家。商鞅是这样,吴起是这样,如今轮到屈原了。
敌视改革的贵族、嫉妒屈原的同僚,都开始向楚怀王进谗言中伤屈原。怀王优柔寡断,好听人言,看身边人人都说屈原不好,就开始疏远他、厌恶他。很快,怀王剥夺了屈原的左徒一职,将他降为低级官职三闾大夫,并将他逐出都城,流放到偏远的汉北。
屈原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任官数年以来,自问内政外交都绝无疏失。和外来人才相比,自己又是出身于公室,对楚国忠心耿耿,毫无贰心。如果连这样的人都不能被信任被使用,国家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人呢?
从政治的漩涡中脱身出来,在流放之地冷眼旁观朝堂,屈原很快得到了答案。楚怀王所宠爱的,是郑袖这种阴狠毒辣的妃子;楚怀王所信任的,是令尹子兰、上官大夫这种自私自利,不顾国家的奸臣。怀王的本质或许不坏,也一心希望楚国能够强大。但他并不聪明,被宠妃奸臣们轻松地玩弄于股掌之上。亲小人、远贤臣,朝廷很快就全被这些人所盘踞了。
看清楚这一切的屈原,不禁感到了深深的绝望。当今天下,已经不是几百年前那个礼乐文明的时代了。孔子之时,曾感慨说“礼崩乐坏”。而到了现在,根本就是礼乐不存的人间地狱!列强之间,没有任何温柔与情分可言;国君之诺,转身就可以出尔反尔。在血淋淋的国家利益面前,一切文明礼仪都可以被撕毁、被践踏!
在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楚国偏偏遇到了一个天真、愚蠢、文明的王。
楚国要灭亡了。我全心全意所爱的祖国……要灭亡了。
果不其然。被小人所左右的楚怀王,轻信了秦国纵横家张仪的游说,和齐国反目成仇,打破了六国所辛苦建立起来、针对秦国的合纵之策。楚国绝齐之后,秦国不但没有按约定割让土地,反而狠狠地羞辱了怀王,大举进攻楚国。没有了齐国的援军,楚国连战连败,丢失了大量的土地。
秦国连下八城后,暂时没有力量继续进攻了。于是,秦人想了另一个计策,要求楚怀王去秦国谈判。屈原等人都上书劝谏怀王不要上当,但在身边小人的鼓动下,怀王还是傻乎乎的去了秦国——然后就被秦人劫持,要求楚国割让更多的土地。楚人没有屈服,而是拥立了怀王的儿子即位,继续对抗秦国。
但奸臣未去。令尹子兰等人依然大权在握,顷襄王也并不聪明,楚国继续被秦国肆意玩弄欺凌,要打要和,全凭秦国操控。屈原曾经上书顷襄王,指出奸臣小人的危害,得来的却是小人们更猛烈的打击报复。公元前 278 年,秦国任命绝世杀神白起为帅,大军攻楚,一举打下了楚国的都城郢都。秦军纵火焚掠,连楚国历代国君的陵墓都捣毁了。楚顷襄王和大臣百姓们仓皇东逃,将都城从原来的郢都(湖北荆州)一直迁到陈城(河南淮阳)才站稳脚跟。
在络绎不绝向东逃难的人流中,屈原峨冠博带,腰佩长剑美玉,逆着人流缓缓向西而行。很多人都认识这位极富文名、还曾经教授了不少徒弟的君子,这时候看他仪容端正的走来,不由得纷纷避让开来,向他行礼。屈原一边一丝不苟地还礼,一边回想着自己的一生。
在刚刚被流放的时候,自己曾经写了一首长诗《离骚》。那时候,自己正值壮年,还有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雄心,有着“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报国之情。“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那时候的自己,还数着日子,盼望着君王早点起用自己,不要浪费了这大好的青春年华。
期盼已经被岁月消磨一空了。郢都已毁,故园凋零。“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大家都在向东逃亡,百姓们流离失所。但又能逃到哪里去呢?“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连动物飞鸟都知道死于故土。“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无罪而被放逐的我,有什么面目去舍弃我的故乡!
屈原不想再逃了。他在流放之地一等三十年,等来的不是君主的召唤,却看到他出生成长的城市、学习游历的地方、任官治理的都城、家族亲人的故里、父祖先人的陵寝,全部在战火中毁灭沦亡。连他被流放的汉北,当年觉得苦闷压抑的荒山野岭,如今也已经不再属于祖国了。难道要逃到陌生的地方,不顾羞耻的苟活下去?继续欺骗自己说楚国还在、还有振兴的希望?苦苦等待着那一份虚无缥缈的诏令,让这衰老的残躯去力挽狂澜?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举世皆醉而我独醒,但醒着又有何意义?
他一路向前,走到江边的时候,人们都已经知道了他要干什么。有位渔夫劝他说:“大夫您是聪明人,又是天下知名的贤才,不应当受到教条的束缚,应该随机应变啊。天下已经如此了,为什么您不随波逐流、伺机而动呢?既然举世皆醉,为何您不也一边小酌,一边醉眼旁观呢?何苦一定要像美玉一样,掩埋于泥沙之中!”
确实,以春秋战国时期的风气和屈原的才名,他去任何一国,都可以轻松谋得上卿之位。“惟楚有才,晋实用之”,楚国贤良出仕于中原,其实是悠久的历史传统。
但屈原只是笑了笑,谢过了渔夫的好意。人之所以有别于动物者,不就是因为人有礼仪,有喜恶,有志向吗?如果看到猪在污泥中打滚很快乐,就跳下去一起沾满污秽;如果看到狗靠乞食能够存活,就趴下来一起摇尾乞怜——这样固然能活下去,甚至还可能活的很开心,但却是用自己高洁的躯体和意志为代价的。与其如此,还不如将一切都还给故国的滔滔江水,乘着这青龙远离人世,去永伴楚国的先人吧!
人们看着屈原缓缓走入江中,步伐沉稳,面容庄严,就像当年他第一次踏入楚国的朝堂一样。
鸾鸟凤凰,日以远兮。
燕雀乌鹊,巢堂坛兮。
露申辛夷,死林薄兮。
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
阴阳易位,时不当兮。
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
屈原之死,对楚国的君王上卿们而言,只是一件小事。而对楚国的民众而言,却是让他们知道了何谓爱国,何谓牺牲。六十年后,楚国被秦国所灭亡,但楚人却立下誓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果然,短短十几年后,项羽、刘邦等人起于楚国故地,席卷天下,将曾经压制诸侯、一统六合的强秦掀翻。秦国七代君主、百余年经营得来的霸权,到头来却是为人做了嫁衣!
屈原之伟大,并不仅仅在于爱国。他对中华文明最重要的贡献,是他通过《九歌》《九章》《离骚》《天问》等一系列不朽篇章,开辟出了一条名为“文学”的新路。屈原之前,只有古朴的《诗经》和平实的公文辞令,文字的运用技巧非常匮乏。当年晋国给秦国出具的外交公文《绝秦书》,因为创造了“勠力同心”、“唯利是视”、“痛心疾首”几个成语,就被诸国视为文辞华美的文章典范,传诵不绝。而屈原所创造的,是一种全新的文体,是以前人们从未见过的瑰丽想象和大胆的修辞手法,是如何用超凡脱俗的文字艺术来抒发感情的最高榜样。可以说,从他开始,中国才有了文学家这一称谓,才有代代层出不穷的新文体和新文豪。梁启超将他说成是“中国所有文学家的老祖宗”,是完全正确的。
从他之后,文学从《诗经》、《楚辞》上成长起来,结出五言七言诗、汉赋、骈文、唐诗、宋词、元曲、小说等无尽的硕果。他所达到的艺术高度,更是保持了上千年,一直到了“千载之下,唯公独步”的李白才被突破。即使到了现在,跨越两千余年的时空,他的作品读起来仍然不难理解,仍然保持着令人目眩神迷的美。
诗词有什么用?文学有什么用?就像很多文科生质问“数学有什么用”一样,这样的问题也常常能听理科生提起。如果一定要从理性和实用角度出发,我确实得承认,文学诗词完全不能让人填饱肚子,更不可能治好垂死的病人。这样看来,文学似乎确实是没什么用的——数学好歹还能让你知道一块钱买俩馒头,你对着卖馍大妈来一句“恨不相逢未嫁时”试试?
但是人所需要的,并不是只有生存和繁衍。人之所以和动物、和机械不同,是因为人类在肚里有食、怀中有妹之后,还会觉的空落落的,没有精神上的倚靠。这种精神上的空虚没法靠物质去打发,也没法靠在山林里大吼几声来排解。虽然现在你可以去撸几盘游戏聊以忘忧,但撸游戏和撸妹子其实是一样的,只会事后让你愈发的空虚而已。
为何如此?因为你的本心明白,这些行为没有给你带来生存上的益处,更没有给你带来精神上的认同感。人是一种社会动物,除了生存以外,还需要知道自己是不孤单的,是和许许多多的人在一起,有着同样的境遇,面对着同样的人生。我们每个人都限于能力、限于生活,不太可能去自己寻求到这样的认同感,那应该怎么办?
我们没有经历过的人生,接触不到的各种喜怒哀乐,那些伟大的文学家、那些伟大的作品已经替你我做到了。你感到爱情的魔力,可以用“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来共鸣。你遇到相思的苦楚,可以用“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来排遣。你遇到人生的艰难,杜工部会用他“可怜处处巢居室,何异飘飘托此身”的经历告诉你还不算惨。你人生得意之时,身边会有孟东野“春风得意马蹄疾 , 一日看尽长安花”伴你同行。更多的境界,甚至是你我终其一生所不能自己亲身经历的,但有了文学,有了诗句,我们就可以代入到那些不朽的心灵中,去体验“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的梦幻景象。
一个热爱文学的人,永远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身边,始终有无数的大人物、大文豪在陪伴着他。要哭的时候,他们陪着一起落泪。要笑的时候,他们陪着一起开心。当人生茫茫,找不见前路的时候,他们会告诉你,要怎样做才能走向更好的未来。
这就是文学的意义所在。
鸾鸟凤凰,日以远兮——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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