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之后,陆芸再次出现在赵安妮的面前。
这一次她没有化妆。她本想对赵安妮做个微笑的表情,可嘴角只是微微动了动。
坐定之后,她微侧着身体,将手搭在沙发上。
像是对赵安妮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她说:“秋天这么快就到了!”
其实,这个时候已接近晚秋了,按照天气预报来看,周末会迎来上海的第一场雨夹雪。冬天的脚步已经近在咫尺。
赵安妮朝她微微一笑,顺着她的眼神也望向窗外。
过了一会儿,陆芸将目光转回到赵安妮的脸上。
“你喜欢秋天吗?”
“还可以。”
“我不喜欢。”
“是吗?”
“秋天太萧条了!”
陆芸深吸了一口气,将搭在沙发上的手抬起又放下,然后双手交叠在一起,反复摩挲着。
“叶子枯黄,草木开始黯淡无光,到处现出衰败的迹象。像是逼迫你和所有的生机勃勃告别。即使你不想那样做,也不行。一切都由不得你。秋天就像宿命一样。”
待她说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看着赵安妮。
“谢谢你,你让我对秋天有了更深切的感受。”赵安妮回应道。
陆芸又叹了口气,关于秋天的话题,她不再说什么。
片刻的静默之后,赵安妮询问了陆芸的睡眠情况是否有改善,陆芸说虽然还不大好,但吃了药之后比从前改善了很多。幻听的情况也不再那么明显了。但是她自己说,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她迫切地想知道——痛苦什么时候才可以过去。
赵安妮笑了笑,没有作答,略作沉吟,她开始问陆芸一些问题。
“上次你来见我时有什么感受吗?”
“你没有和我说节哀顺变。”
“是吗?我倒记不太清楚了。”
“我记得很清楚,你没有和我说节哀顺变。”
“对此,你的感受是?”
“我姐姐和他先后离开后,我最讨厌的是别人和我说节哀顺变。我宁愿他们装作不知道。也不想听到这四个字。”
“这么久以来,一定很多人和你说起这四个字。”
“几乎每一个人。我烦透了这四个字。那天我来的时候,特别害怕你说这四个字。好在你没有。如果你说了,我想我不会再来见你了。”
“包括那些劝你‘要坚强’类似的字句,你也会反感吗?”
“没错,我觉得那些话就是一堆废话。”
“所以,你是觉得那些话恰恰是反复地提醒着你此刻的境遇。不但不能给到你鼓励,反倒成为你的负担。”
“所以我根本不想见任何人。我只想一个人呆着。我不想看到他们那种同情的怜悯的眼神,节哀顺变,节哀顺变,怎么节哀?怎么顺便?那只会一次又一次地刺痛我。”
“那你会经常希望一个人安静地独处吗?”
“是的。”
“有没有哪个人,让你想和他待在一起?”
“我不太确定。”
“你不太确定的那个人是?”
“我儿子。”
“为什么会有不确定的感受呢?”
陆芸迟疑了一下,然后她接着说:“我以前一直都是被人照顾的。我都不会照顾我自己。更别提照顾好我的孩子。以前家里的事情都是我老公里里外外地抓,又有我姐姐帮忙。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还有,我现在的脾气特别暴躁,莫名其妙就会和我儿子发脾气。上个礼拜,我还把他打了...”
“怎么打的他?”
“我打了他十几个巴掌。”说到这里,陆芸一脸的难过和自责。
“打完后,你一定很心疼吧?”
“特别心疼,恨自己恨得要死。想想真的不如死了算了。”
“当时,你儿子是什么反应?”
“他...他还笑着安慰我,他说妈妈你傻哦!那么用力手会疼的!”陆芸再次哽咽了。
“多么懂事的孩子啊!他这样的表现一定让你更加自责。”
“是的。我很恨自己。这么无能,连个孩子都不如。让他受委屈,还要让他来安慰我。”
“那你之后有告诉他你的自责吗?”
“没有。”
“你什么都没说?”
“是的。”
“那你觉得,在他的心里面,他的感受会是怎样的?”
陆芸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过了很久,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哽咽着说:“他一定很难过。爸爸去世了。妈妈又每天这个样子。还打他。以前我和他爸爸一下都没动过他。”
“多么懂事的一个孩子,本来失去父亲已经让他很悲伤,但是为了照顾妈妈的感受,他只能默默承受。”
“是的,我儿子真的是太懂事了。自从他爸爸去世后,他在我面前连眼泪都不敢掉一滴,就是怕我难过。”
“也就是说,这么久以来,在你面前他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悲伤情绪。是这样吗?”
“是的。”
“那他有没有可以倾诉的人?”
陆芸再次陷入了沉默。然后她摇摇头。
“没有了。以前他有事情会和我和他爸爸说,和我说的还要多一些。只是现在我这个样子...”
“你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忘记了他也是受伤的那一个。而且或许他比你更难过?”
陆芸不断地拿起纸巾擦拭着眼角和鼻子。
“他一定很难过的。这么久大家都是围着我安慰我。都没有人去照顾他的感受。我这个妈妈都对他不闻不问。”
陆芸呜咽着哭出了声。她不停地拿着抽纸,擦着泪水和鼻涕。
赵安妮将陆芸面前已经冷却的白水倒掉,又重新换了杯温热的水递给她。
陆芸伸手接了过来,在温热的杯子上,她的手显得愈发冰冷。
“其实,你的内心深处,是很希望可以早一些振作起来,勇敢地面对当下和未来的生活。可同时,你又觉得自己没有力量,所以你对自己的无力充满了愤怒。在愤怒爆发之后,你又对自己的表现感到内疚、自责,于是再次陷入一种无能为力的恶性循环。可是,愤怒并不全是坏的,也许愤怒意味着你开始挣扎,想做出改变。”
陆芸的情绪渐渐平静,她望着赵安妮,思考着她说的话。
她原本黯淡无光的双眼,慢慢有了一线生机。
“如果可以的话,试着表达出对儿子的歉意,以及爱。他此刻很需要你的关爱。”赵安妮说。
陆芸擦干眼泪,独自走出洋房,向家的方向走去。
“子敬,妈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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