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苦

      人生百味，遍遍舌尖翻滚后， 我却最爱苦。酷暑，被爸爸丢在沙哑的木屋乡里， 和着头顶_上若有若无的盛叶香， 我在树根盘虬处玩儿着蛐蛐，听它们吱吱的抱怨和侃聊，黄赤交角重合到了灵魂度数时，日头也，上到了最高处。午晌时，跳上尺丈宽的长条凳，嘴含旧朽的长木筷，等待着被穿堂风吹凉的饭菜慰籍。

      去掉黄白籽，洗净凹凸表皮，被滚刀妥妥安,排成片状，少油呛进铁锅，激点儿冷水，与青椒天一方夜谈，冒着烟气的绿苦瓜被白瓷盘盛着上桌，如一汪生命的新泉。奶奶总喜欢往我碗里夹苦瓜，说是躲开夏虎侵袭的好东西，却总能被我以各种理由躲过。但有时，会趁我忘我地沉浸在动画片中时，快速塞到我嘴里，非盯着我咽下去。慢慢咀嚼起来，叶汁儿还未烤干，生生的新鲜从皮里泄出，苦味在口中肆意蔓延，晕到了身体深处，连触碰到的白米饭也被染_上色彩。

      爷爷的水里也种了荷，便于他在涌起的炽热浪气中也能寻一-方清凉的安宁。冒出很多莲藕，束束收着晒干。莲子心是细密的绿丝儿，- -把丢在刚刚煮开的沸水中， 刺激地旋转上升，而后如蒲公英般散开降沉。莲子心也够苦，但苦过之后，全是青涩的甜气，沾着凌晨的露水儿，几欲淹没我的舌尖。

      中药总是黑稠，气味也难闻，冲得感官都失灵。捏鼻下肚后，那些被小火苗煎出弥弥药性的干草，却能轻易对抗肉体中的翻转与苦痛。

      怪不得说，一切苦味的东西，都可静心，因为那是舌尖的刻骨经历， 值得起大脑的片刻暂避苦过之后，也皆为世间所有的甜。

      杨绛先生仍能笑着回忆那段日子， 红卫兵嘛，尘世可怜人而已。"肉体包裹的心灵，也是经不起炎凉，受不得磕碰的。"磕碰一次，复原也就罢了，这人世间，纵然众生皆苦，灯光也是不会灭的。也如余华把人世间所有能想到的苦难都加附到了福贵身上，转移到每一个读者身上，在他人生的黑土.上犁出沟壑，亦在每一-个读者的心上留下纵深，再用字里行间露出的"偏要活着"填满，苦也被造出来了生生希望。

      释迦牟尼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宛若人生八部必奏曲，缺一不可。经历了好多事情，眼见至亲跨越死亡的高山，辗转反刍过失利的夜晚，路过破裂残碎的人生。从前对于禅意的词句，是一点也不理解的，现在却也重拾了。

      "这个物欲横流的人世间，人生一世实在是够苦的。“但这份苦意却好比香料，捣得愈碎，磨得愈细，香得愈浓烈。比起甜来，苦要有格局得多，它是醇厚的，有意蕴的，可以承担一切的不幸。虽苦犹甜，用沟沟槽槽坎坎坷坷成就的苦，更具有质感层次，值得被写进回忆录里待留日后凭吊。

      期待遇见所有的不幸， 经历好多苦难，独自烤着生命之火，然后被感化为涓涓细流。

      想在百年老槐树下铺着绒垫，泡一杯莲心茶，慢看苦瓜上的孤粒一颗颗凸起，尝人生本该有的余味与温柔。

      我知，世间无人恋苦，而我却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