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第二周
下一堂课我们直接切入重点。重大的事最好打铁趁热,因为事情越重要,突然发生其他事从中阻挠的几率越高。这天显然就是这样的一天。
“我们先整理一下到目前为止的重点。”我说,“一枝笔并非本身就是一枝笔,所以我们把它看作一枝笔,要不然母牛太太说不定会拿它来写信,但事实上并没有。所以一定是我们心灵里的某些东西,使我们把它看做一枝笔。上礼拜,我们谈到心灵如何把获得的资料整合成一样物品,这个过程并非我们的意识所能控制,否则我们希望东西是什么,它就会是什么,那么生活就不会像现在有那么多问题了。
“所以幕后一定有其他力量介入,而且不是我们当下能够控制的力量。大师说,这些力量就是种子。我们的心灵里不断有种子成熟,迫使心灵把零零星星的资料整合成印象,合成事物本身。”
“这里有个小问题。”队长举手插话,简直就像课堂上的小朋友。我知道他心里的疑问,但还是让他自己说出口。他真是个好学生,确实把上课学的东西带回家,在脑中反复思量,直到碰到下一个逻辑问题为止。
“什么问题?”我顺着他的话问。
“我了解,当我看着某个圆柱型的绿色物品时,心灵里的种子就会介入,令我把它看成一支笔,可是那......”
“绿色本身吗?”我说,“你来说说看,有些人看不到颜色,也就是色盲。同样的道理,只不过这里没有种子成熟,这些人的心灵里没有种子迸出来,把其他部分整合成一种颜色。在这种情况下,其他部分指的就是色块的左边和色块的右边,因为就连色彩和形状都是心灵拼凑而成的印象……”我停顿。
“是种子迫使心灵这么做,每个人心灵内的种子,可是,为什么?”他话锋一转。
“为什么我们看到的是同样的东西?如果那枝笔并非它自己本身,为什么你和我都把它看成一枝笔?你来说说看。”我向他提问。
他皱起眉头,想了想。“因为同样的种子?相似的种子?”
“对了,”我说,“差不多对。我们两个人看同一枝笔的方式当然会有些微的不同,而种子就是造成些微不同的原因。但只要我们看到的是一枝笔,我们两人心灵里的种子就是同种类的种子。”
“现在你可要说话算话。”他严肃地说,“告诉我……种子一开始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因为……”我怂恿他回答。
“因为,”他说,望着窗外某处,天空之外的某个东西,“因为如果我们说的都是真的,如果我们会把这样东西看做笔,只是因为心灵里的种子迫使我们把它看做笔,那么……那么如果我们可以改变种子,可以影响这些种子;如果我们可以刻意培植某些种子,消灭不良的种子,我们就没有理由不能……不能…...”
“说出来。”
“不能把自己、自己的身体、这具血肉之驱看成光,看成某种终极的瑜伽姿势。同样的,我们也可以……可以更进一步,把这个过程套用在周遭的事物上。理论上,如果我们所说的千真万确,我想不出不对的理由,那么我们确实可以前往圣洁之光的所在,确实可以成为光,与…...与这一生跟我们一同吃苦的人同在,一起变成同样的……同样的光。”
“很好,”我轻声说,“所以我们才必须知道种子如何运作,这也是大师完完整整传给我们的深层瑜伽。在这里,他说:种子宝库乃由我们的作为所建。
“这里所说的宝库,大师指的是我们心灵内的仓库,也就是种子的存放处。一直到种子成熟,迫使心灵把其他资料整合成印象、整合成事物,种子才会离开宝库。
“大师同时回答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种子是从哪里来的?’他的回答是:‘由我们的作为所建。’仔细想一想,从基本层面来看确实说得通,一定有什么把种子放到我们的心灵里,那跟某个人走过来抓起一把豆子,从你的耳朵把豆子倒进你的心灵,完全是两码事。如果种子会长成某种认知、某种心灵产物,那么种子一开始是由某种觉察种下的,也就说得通了。大师的意思是说,每当我们意识到自己在做某件事,无论是什么事,我们就种下了种子。”
队长又皱起眉头,说:“但是每次做某件事、做任何事的时候,我们当然会意识到自己正在做这件事。可以说,我们正看着自己做这件事。”
“完全正确,”我说,“所以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采取的每个行动、说的每一句话、思考的每个念头全都在心灵里埋下种子,只是因为我们意识到自己正在这么做。看着自己做这些事,就在心中埋下一颗种子,在心灵里留下一个印记,好比在一团黏土上压下手印。”
“至于行动、说话或念头,这些或许会停止,我们或许会暂时放下,但留在心灵上的印记永远不会消失。印记会变成种子,种子将来会决定我们如何看待这个世界。
“现在我们来举一个实例。假设你正走在马路上,看见前几天对你口出恶言的某个人,于是你随便找个借口就拿出木棍打他的背。
“就在你决定打他的那一刻,有个念头掠过你的心灵:挨打之后痛得扶住腰的画面。而你确实打了他,你看到自己做了这件事,你用双眼清清楚楚看见他痛苦的样子。之后,或许在回捕房的路上,你会得意地想起自己报了仇。在你的心中,你又看见自己打了他,还有他挨打时痛苦的模样。每次你回想,或在脑中重温、看见这个画面,你的心灵就会留下印记,就像印在柔软黏土上的手印。
这个印记,这个你在某人背上留下的痛苦印记会留在那里,变成一颗种子。然后有一天,你的心灵转移到其他部位......”我停下来,看他能不能接下去说。
他迟疑片刻,但后来眼睛一亮。“其他部位,比方我下半部脊椎。”
“你的心灵种子就在那一刻成熟:压在黏土上的痛苦印记浮现心灵,然后......”
“我坐在办公桌前,趴在一份重要的报告上面。我在这里已经工作八年半,突然间我觉得…...我是说我的心灵使我觉得……”他停住,看来他想通了。
“我是说……我心灵里的种子成熟了。而那个印记,那个当初我看着自己害别人受苦的当下所埋下的痛苦印象又回来找我,回到我身上,让我感觉到……同样的…...痛苦。”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摸背。
他停下来,我看得出来种子的概念开始注入他的心灵。他激动地说:“我想通了。你知道吗,我经常听到这种说法,常有人说:你做过的事都会回来找你。只不过我、我们大家都不把这当一回事,因为……因为大家都不清楚其中的原理。仔细想想其实很有道理。而且如果你对别人做的事有天会回到你身上,反过来看,所有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都是因为我们曾经对别人做过同样的事,这在人世间岂不是一种无懈可击的正义。
“但要不是听过你用你的方式向我解释,包括拿笔和母牛举例,证明是我心灵的某样东西使我把笔看作笔,让我无法辩驳,那么放诸天下皆准、无可逃避的正义,只不过是听起来应该存在、而非真正存在的东西,不只存在,而且……左右了我们生活的每个细节,还有周遭世界的每个细节。
“如此的纯粹,”他说,带着敬意直视我的双眼,“如此的……强大!”他举起手揉揉额头,就象以前按摩背痛的地方。
“我有好多问题……”他接着说。
“越多越好,”我说,“这是学习的唯一途径。”尽管如此,我也不准他跳过不练瑜伽动作。
那晚我睡得正熟时,牢房栏杆外有个声音把我吵醒。我以为是做恶梦或过去的某段记忆在作祟,但那声音真实无比,而且就在耳边。又是中士,他两手挂在栏杆上,双眼醉醺醺,闪着红光。又来了,酒臭味弥漫在深夜的空气中。
“我要你跟我走。”他说。一看就知道他是认真的,这次绝不会放过我。他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了一根木棍,他拉起门闩时,木棍磕磕绊绊打在竹栏杆上。
“拉维,拉维!你在做什么?”隔壁传来布苏库惺忪的声音。
“闭嘴,布苏库!”中士怒吼。我听见木棍挥向另一边的栏杆,打在布苏库的指节上,布苏库发出凄厉的叫声。
“拉维!”他又喊,用自己的方式发出警告。
“没什么好担心的,布苏库,我说真的。”中士高高站起,穿进牢房。他对着那面覆满灰尘、死沉麻木的墙说:“因为......因为......我要带她...…去看......去看那个孩子。”他的语气痛苦不堪,听得我的心好痛。
布苏库静了下来,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想这表示我应该跟中士走。
于是我跟着中士穿过黑暗,跟在一团黑影后头,伴随着木棍拖地的刮擦声和令人作呕的酒臭味。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经过老妇人的房子附近,再继续走上一条小路,然后踏进散发着荒芜气息的小院子,走进一个幽暗的房间,他身上的酒味在屋里久久不散,屋里的每样东西都浸渍在那种气味中。小火炉里有一小团火,但只够照明,一个小人影包着毯子弓着背坐在炉火前,背对着我们。是个小孩。
门旁边有张光秃秃的桌子,上面摆了一根蜡烛,桌前的草席上坐着一个女人,年老的女人。我默默打量她的脸:她脸上深深刻画了今生的痛苦,眼周和唇周有些小小的白斑,周围一头乱蓬蓬的白发。我突然会意过来,这位就是中士的妻子。那一刻,我看见了她这一生遭受的毒打,也在她眼中看到百摧不折的善良,那种善良时常在日日夜夜遭受这种折磨的人心中滋长。
她微微一笑,仿佛在说:“请原谅。”但没真的说出口,这表示如果说出口,就会挨来一顿打。那一刻,我们完全理解彼此的心意,我点点头,她也很轻很轻地点点头。我跟中士坐在桌前,善良的女人推给我一杯简单的热茶。中士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土罐,大喝一口,两只充血的眼睛愤怒地瞪着我。
“我喝醉了,”他说,又喝一口,“跟队长一起喝醉了,就像我们过去一样。”他停住,再喝一口。
“我回到家,他们都睡了,她和小孩。”他拿着土罐往坐在壁炉前的小人影一挥,然后又把罐子凑进嘴边,但这次没喝,直接把罐子放回桌上。
“我……我……”他瞪着我,脸部扭曲,泪流满面,“我……打翻了蜡烛,就是……像这样的蜡烛。”他盯着小火焰看,参差交错的泪痕缓缓滑下脸庞。他太太别过头。
“稻草…...他们......我们都睡在稻草上......稻草......烧了起来。我...…没有马上发现…...因为喝多了......后来他们开始尖叫,她跟孩子放声大喊,火......火窜到我眼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我告诉自己,告诉自己说:拉维,你是个政府官,是这个国家的政府官,你…...你在王室学院受过训练,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反应、该什么时候反应,所以现在就照你所受的训练担起责任。于是我镇定下来,把手伸到火焰中,我碰到两只手臂,赶紧使出全力把人拉出来,然后从火场飞奔出去,一边跑一边喊。到了外面,我心想:为什么?为什么又跑又喊?为什么还不停下来?
我低头看手,看着手里抓的那两条手臂,我的手像钢钳一样牢牢扣住……可是……可是…...”他的妻子不由自主地失声痛哭。
“可是……只有她的两条手臂……我手里只抓着她的两条手臂……最后我终于听到她的哭喊,她不停哭喊着‘孩子!孩子!’
“孩子!”他突然大喊。“孩子!站起来,过来!”炉火前的小毛毯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僵硬地起身。小男孩走到桌前,他的脸暴露在灯光下。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眼中的温柔敦厚,还有爱,仿佛他从未在这栋屋子里生活,看着父亲变成恶魔,仿佛他从未在光滑的平面上看过自己的脸。那张脸,我看到了那张脸,一边又红又光滑,好像上了蜡,融化的蜡渗入他的脖子,在那里凝固,皮肤因此扭曲变形。我忍不出哭了出来,不是因为看到他被毁的脸,而是因为他之前受的苦,还有现在承受的痛苦,尽管他外表看来勇敢。
中士也端详着他的脸,眼泪不停地流。然后他伸出手,托起孩子残缺的脸颊,说:“我的孩子。”声音充满了爱和痛苦。
接着他转向我,说:“你可以治好他吗?你可以像......像治好队长的背痛一样治好他吗?”
听到丈夫的痴心妄想,女人哀叹一声,但中士根本没听到。
“还有他的腿,”他激动地说,“他的腿。孩子!走到火那边再走回来,让她看看……让她看看你的腿!”
男孩心情一振,那样的振奋难以形容也难以理解。他雀跃地抬头看我,转身,拖着脚走向火光,一条腿无力地摇晃着,然后再走回来。他又抬头看我,并非抱着什么希望,纯粹只是因为爱,对所有人的爱。在这一刻,卡特琳来到我心中,我跟队长坐在一起,手中握着那枝象征真理的辉煌之笔。我转向中士和他太太,说:“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
后来我走出那栋阴暗的小屋,此时月亮露了脸,中士和我直视着对方。我说:“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都愿意。”他说。
“你也要来学习,你也要被治愈。”
他黯然摇头:“我的毛病没救了。我停,它就会停,但每次又会再犯。你不能要求我这个。我学不会的,即使是跟你学。”
我在黑暗中坚定地摇头:“你可以的,而且一定要,不过不是跟我学。”
他低头看我,一脸困惑。
“你要跟……跟队长学。”
他张开嘴想反驳。
我嘘声阻止他。“不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他,为了队长。况且如果不那么做,那孩子就只能维持现状。”我说。
他站在微弱的光线下,嘴巴仍开着,然后轻轻闭上,无声地点头,把我带回监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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