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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妹哥,1994年,18

阿妹哥,1994年,18

作者: 游荔生 | 来源:发表于2020-12-17 09:04 被阅读0次

    阿妹哥,1994年,18

    那是1949年的故事,一个有意思的故事,阿妹哥的故事,笏石旧街的故事。

    镇上有多条街,街上有三家酱油店。中街合昌,南埔头源源,观音亭街万美。莆田沿海三十六乡,家家都要食酱油,所以三个店都生意兴旺。

    酱油店的门面很好认,是个石库门。十二块木门板,晚上上在门坎的槽里,白天卸开。有门头马。

    店面很神气。尤其显眼的是两边白粉墙的两个大字。一边是“酱”,一边是 “醋”。这样大的两个字,写得又好,坚劲厚实,颜筋柳骨,本身就是广告。白墙黑字,非常干净,构成精巧图案。

    店堂很宽大,靠墙摆一溜大缸,里头就是酱油、醋、酱菜,也有地瓜酒。

    往后是一个很大的院子,整整齐齐排列着几十口大酱缸,酱缸都有木盖。下雨天盖上。阳光晴好,晒酱,有的酱缸当中,掏出一个深洞,如一小井,原汁的酱油从井壁渗出。

    再往后,又有一小屋,里头做酱菜,切萝卜干,等等。

    酱油店的东家费熙,街上人都说他善于经营,会做生意。他勤俭本分,打得好算盘。唯一缺点,嗓门大,声如电雷。

    费熙除了做本街的生意,主要是做渔民生意。

    渔民进街,买酱、打醋,探酒,都要看分量。费熙那店里的竹筒,汲出来的酱油醋,探出来的地瓜酒。那分量,那成色,渔民个个都满意。

    费熙为人和气,老主顾来了,起身招呼,一杯热茶递了过去。渔民寄存一点东西,雨伞、扁担、箩筐、渔篓,费熙总小心看好,万无一失。店里的酱菜,嚼起来脆脆的,越嚼越香,是佐饭下酒的妙品,地瓜酒,味道醇正,费熙也爱喝,不过他喜佐花生米。

    街上人都知道,费熙有钱,但是他的生活很简朴,惜福。地瓜饭,酱菜,便宜的小海鲜,偶尔去南埔头吃一碗肉片米粉汤,碗面上葱花的香味,让费熙神往倾心。

    有一天下午,毛毛雨,在观音亭街,看到一个小孩在跟一位老者下象棋,费熙也站着看热闹。轻风拂面,围观者甚多。

    费熙嗓门大,如电雷,不大敢说话,怕吓了小孩。

    费熙忙着做生意,没有成家,他的心时刻地在打着酱油店里的小算盘。他一个人过,有点儿寂寞,有时也下点象棋。

    费熙下棋,多挑下雨天,店里生意不多,自家倒一小杯地瓜酒,去隔壁肖大妈店买若干花生米。下棋下到顺心处,送二颗花生米入嘴,喝一小口地瓜酒,面如关公,声若电雷,大喊二声:“国军”,把围观者吓一大跳。

    费熙更喜欢观棋。下棋二人,老者胡子花白,孩子也就十来岁。一盘棋下了一半,花白胡子已经招架不住,手忙脚乱,败局已定。旁观的人都哈哈大笑,收拾了棋盘棋子,费熙问孩子:

    “你是小胖子吗?”

    “你怎么知道?”

    “你买过我店里的酱油。”

    “你是费熙。”

    “你姐,阿妹哥,还好?”

    “还好。”

    “小胖子,回去跟你姐说,你也不小了,不能老是卖油条。问她愿不愿让你跟我做酱油,我看你挺聪明,准能做出好酱油。”

    于是,费熙与小胖子成了棋友。

    下雨天,二人下一盘,费熙的象棋,棋艺一般,前三步,中炮、正马、直车,他自吹有“国手”的水平。但真正有水平的东西,乃是他的嗓门,喝点地瓜酒,脖子红透,大喊一声,“国军”,小胖子吓一跳。不过,在河边洗衣服的何英倒挺爱听这声音。

    小胖子与其姐何英,二人相依为命。何英,人称“阿妹哥”,沿海善良人家。何英的父亲和哥哥,被“国军”抓了壮丁,到台湾,也成了“国军”,无音信。母亲,在老家,守门圈。小胖子卖油条,何英给人洗衣裳。

    何英在街上租下二间房,邻着司马桥下的流水,水平静地流,清清的,义务为何英服务,用起水来非常方便。天上白云飘过,何英一边洗衣服,一边做梦。

    何英人长得美,眉接春山,目送秋波,声音甜,在街上很有人缘,大家都叫她“阿妹哥”。这个称呼,是妈祖文化的特别恩赐,何英爱听。

    司马桥下的流水,缓缓流着,的的确确,给了何英知识,智慧。阳光淡淡感动她,水底各色圆如棋子的石头也感动她。何英的心中毫无尘渣,透明烛照。她对生活,一切都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她思念在台湾当“国军”的父亲和哥哥,她不问所过的是如何艰难辛劳的日子,而从不逃避为了求生存而应有的一切努力。

    何英每天大件大件的洗衣服,洗完了,晾在后菜园的竹竿上。

    何英洗的被褥干净,叠的衣裳整齐。费熙的东西,都是何英给洗的。阿妹哥洗的衣服,香香的,费熙喜欢。

    何英干什么,都既从容又利落,性格温柔,话又少。这样的“阿妹哥”,人人喜欢。

    阿妹哥长得美,身段洒脱,个头稍高,苗条,发似乌云,牙如碎玉。虽只那么几件布衣裳,但是可体合身。

    何英穿一种硬底的鞋,踩在街上的石板,响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阿妹哥亭亭玉立,轻摆风前,脚步声,当然好听,对费熙来说,阿妹哥的走路声,就是全世界最美的音乐。何英每次走过酱油店,都是费熙巨大的幸福。

    何英很少到人家串门。街上的女人,一向有“骑门头马”的习惯,何英不大适应。她经常走动,聊天说话的是隔壁的肖大妈。

    肖大妈在街上卖菜,也卖一些花生米,心善人好,只是话多,爱管闲事,义务负责街上卫生的组织协调工作。

    一天晚上,月光如银,何英把晾干的衣裳叠好,她就过来找肖大妈闲聊。她们是紧邻。

    肖大妈说:“阿妹哥,你的岁数也不小了,该找一个人家了。”

    “好啊,不过,我想在街上找。”

    “街上找?有!”

    “谁?”

    “费熙。他前些时还想收小胖子去酱油店当徒弟,与你弟弟挺投缘,两人下棋,像师徒。费熙那算盘打得好,肯定有出息。”

    “我想想。”

    “想想?过两天给我个回话,摇头不是点头是!”

    费熙原就有这个意思,肖大妈一提,他心动了。达,达,何英又踩着石板款款走过,费熙看一下,比平常还要漂亮,赶紧把手中算盘打得更响。

    何英在街上有些日子了,知晓怎么一回事,也朝酱油店里看了看。费熙的电雷嗓门,打得好算盘,阿妹哥喜欢。

    事情就算定了。

    从此,何英就和街上的女人一样,做起生意,风摆柳似地穿街过市。买点小海鲜,也学做“骑门头马”,占一点小便宜,从一个“阿妹哥”,变成了一个治家有方的小媳妇。不过,有时还会有人叫她“阿妹哥”,何英心里头美滋滋。她也义务协助肖大妈做街头卫生的组织协调。

    小胖子也会做酱油,做酱菜,打算盘,也下一些象棋,只是“国军”二字音响不如电雷。对于生活,小胖子也认为,简约是美。

    费熙,与以往一样,只是不去南埔头吃肉片米粉汤,他更节俭,算盘也打得更精,他喝一点地瓜酒,也不配花生米了。他配猪头酱。

    费熙信奉一种酱油的中庸哲学。酱油要咸,咸才有味,但不能太咸,咸淡要中庸,人的一生福禄有限,应当惜福,享受过分,则不大好。肉片米粉汤,和谐的家庭,二者不可得兼。这种中庸哲学,费熙也讲给何英和小胖子听。

    肖大妈还卖菜,花生米的生意也还好,她喜欢街上每天都干干净净。

    街上的日子,还老样子。

    沿海人家,都知道,费熙酱油好,何英醋好,小胖子酱萝卜干好。

    这个酱油店,传了许久。从解放前,一直传到解放后。

    何英的小名,阿妹哥,也传,传到她的女儿,外孙女,街上人都喜欢把善良漂亮的少女叫做阿妹哥。

    阿妹哥,这个名称,与妈祖文化有关,含蓄地表达了街上人对于纯洁美丽的少女的一种深情祝福,也代表了一种崇高的荣誉。阿妹哥,这三个字,就如同妈祖护身符一样,可以带来梦想和平安,以及恒久的美好回忆,希望那一些曾经被称做“阿妹哥”的善良女性,珍惜这个荣誉。

    街上,那一个酱油店,那响如电雷的“国军”声,阿妹哥的脚步声,像是一个魔力的歌唱,单纯到不可比方,也便是那种固执的单调,以及音调的延长,使许多爱听小城故事的人,想用一组文字去捕捉那点声音,以及捕捉在那司马桥下虫声如雨迷惑时节的心情,以感念神灵所给予生活的丰满美意。

    诗一般的流水,清清的,流过了司马桥,流到阿妹哥的眼前,殷勤,情意缠绵,让阿妹哥洗衣服。流水,流过岁月。

    祝福阿妹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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