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不得

舍不得

          爸爸又来给我送菜了，这是妈妈的命令。也许男人也有更年期吧，爸爸绝大多数时候对妈妈都是爱搭不理的，可是只要妈妈把菜篮子交给他，爸爸从来不会拒绝。有时候发脾气的时候，爸爸会说，这辈子剩下的时间，除了烈士公园和庙里，他只愿意去的一个地方就是我家。

舍不得

            到我家，爸爸常常是站在门口，一边把东西递给我，一边开始快速地唠叨。有时是按捺不住的小开心;  更多的是菩萨告诉他的“小秘密”，偶尔是一两句欲说还休，他的身体的不适。他很少主动跟我打开对妈妈抱怨的罐子，但是一旦打开，各种的陈谷子烂芝麻，又臭又长，让我很烦。我知道，退休后的这些年，爸爸一直死死地抱着这个“破罐子”不改，后来它甚至成了爸爸向妈妈“耍赖罢工”的独门武器。

舍不得

            送爸爸下楼，我特意搀起他的手肘。我感觉到爸爸是有些惊讶的，因为有很多很多年，我一直在用青春期式的叛逆或远或近地躲着他(俄狄浦斯情结未完结?! )。爸爸什么也没说，只是紧了紧手肘，继续跟着我走。

舍不得

              一路上，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地扯，我却清晰地感觉到爸爸走几步就紧紧手肘，走几步就紧紧手肘，就像我的手是他用力夹着的一本宝贵的书，生怕掉落，一直到车站。

            没等车来，我带着儿子就走了，因为儿子要健身。爬上四楼，发现屋外的阳光正好。突然，好想看看在车站等车的爸爸。莫名其妙地，一阵慌乱袭来，就好像爸爸在等的就是那辆人生的单程列车，爸爸如果上车，就再也不会回来。我四处张望，只想找到爸爸，哪怕只看一眼，即使背影也好。

            这个时候，这个强烈的愿望把我和爸爸紧紧地连在一起。久违了，这种心心相连的感觉。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我和爸爸，只有看到爸爸，我才能心安。可是，一回头，一辆139在楼下拐弯驶过，爸爸肯定是在车上了，我没看到爸爸，我看不到他，他在车上，我只看到了车……

舍不得

          眼泪刷地一下涌上来，我不管不顾，任由它肆意地流淌，分离的哀伤在我的心里像涟漪一样荡漾开来，就好像爸爸真的一下子就离开了我一样，其实，在心里，我已经离开爸爸很久很久。

这一次，我没有像一个正常的成年人那样，把眼泪逼回去。我告诉儿子，我想我爸爸了，我舍不得。

          这些年，看着那些为亲人逝去伤心欲绝的人们，其实我也偷偷想过，如果爸爸要离开了，我会怎么样。可是每一次，我都没有答案，因为我的心拒绝身临其境地去想象。其实也许那是在逃避吧，逃避爸爸，也逃避终将会失去的悲伤。

舍不得

            也曾亲身经历身边亲人丧失至亲，我也会跟随他们一起泪水长流，可是我感觉没有真心投入亲情关系的我，那只是在悲伤着他们的悲伤。那不是舍不得，舍不得才是我自己真实的悲伤。

        曾经我的咨师告诉我，你很爱你的爸爸。我莫名其妙，因为在我这里，自从恋爱，结婚，生子，几十年了，对爸爸妈妈，我感觉自己只是在做我被教育应该做的。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我从父母那里承接了爱，我只要把爱传承给下一代，这就是极大的孝顺了。但是，其实我一直知道，这可以算孝顺，但不是爱。

舍不得

        爸爸七十五了，面对他越来越多的苍老，我有点不知所措。是的，我也明白，人终究是要走向终点的，这是自然规律。可是，爸爸是那么爱我，那么为我感到骄傲，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上最无条件爱我的男人要离开了，我怎么会舍得?

              这些年，到处都在大谈“放下”、“舍得”，我也一直在努力学习。可是，这一次突然发现:  没有真正的“得”，又如何真正的“舍”?从来不曾实实在在地“提起”，又何来实实在在“放下”???我还没有痛痛快快地“舍不得”，又怎么做得到“舍得？

舍不得

”看来，就是现在，在“舍得”和“放下”之前，我先要老老实实地学习“舍不得”。“舍不得”的是失而复得的爱，或者说，爱，其实一直在。

          前几天，爸爸突然满脸笑容地告诉我，菩萨要接他去极乐世界了，他很开心，因为菩萨认为他够资格。看着爸爸好久没有像花朵绽放一样的笑靥，我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我突然感觉，爸爸是在用他的方式教我分离。趁还来得及，有一句话，我一直没有说出口:

          爸爸，我爱你！

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