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最后的旅行
1
大姑工作后在西安成了家,只过年过节回绵江。奶奶在大姑孩子小的时候去过一次,这是第二次去。大姑陪奶奶游了兵马俑博物馆、大雁塔,又在西安市内逛了好几次。三个月后才回到绵江。
母亲把奶奶接到我家。父亲在同济大学进修,让母亲带着奶奶一路游玩过来,先玩南京、无锡、苏杭,最后到上海。1987年的火车卧铺很难买,母亲托大伯好不容易才买到一张,婆媳二人只能挤在一张床上,幸而两人都瘦。奶奶曾“口吐狂言”说要将世界游遍。我笑她外语都不懂,怎么去游国外,她说可以请翻译 ,只要有钱,说的云淡风轻,似乎没有她不可以办到的事。我只当她全是吹牛。听说母亲要带她去那么多地方,着实兴奋。这是她最远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旅行。
婆媳俩要去的地方几乎是父亲先规划好,写信告诉母亲,母亲便带着奶奶一个个地方一个个景点玩过去。奶奶是解放过的小脚。小时候缠过脚,但她几次三番拆掉裹脚布,父母只好作罢,脚却略有些变形,走路时间一长就会疼。旅行自然很累,母亲并不十分担心她的脚,最揪心的是她不时玩点“失踪”。
在南京,两人同去洗手间,母亲出来后找不到奶奶,只得四处寻去,总算看见她一脸茫然在街上晃悠,惊得母亲一身冷汗。在苏州寒山寺,母亲去买门票,让奶奶在人群外等,等买完票,又不见她踪影。母亲说:“你就在原地等我,不要东走西走了,人多、地方大,不好找。”
“我去找你,记不得地方了。”奶奶涨红脸道。
母亲只得像孩子一样看着奶奶。在杭州,奶奶给自己买了件深蓝色毛料西服,还给孙儿孙女买了些小礼物。穿上新衣服与母亲在西湖边上请人拍照。照片上,奶奶走之前新染烫的黑色卷发被风吹得有点凌乱,穿的是新买的西服,抑或旅途太累,背有点佝偻,显得很疲惫,但依然微笑着,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
上海回来后,奶奶在我们家住了一段时间。我家在郊区,奶奶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只得呆在家里。我拿《红楼梦》给她看,她说最喜欢这本书。放学回来,看见她戴着老花镜认真看着。
“看到那了?”
“好看,好看。”奶奶合上书,摘下眼镜。
我拿起书,翻到书签处,“咦,怎么还是昨天看过的地方?”
“忘了,忘了。”奶奶讪讪道。
“《红楼梦》里,你最喜欢谁?”
“王熙凤,那么年轻,管那样大的一家人,了不起。”
“你年轻时不也管家吗?”
“那不能比,也不容易呀。”奶奶只要一听到提到她过去的事,骤然兴奋起来,开始讲她的奋斗史、辛酸史。我是个好听众,边听边问,还不时称赞。越是这样,她越兴奋,竟可以把《桃花源记》全文背下来。我奇怪她把过去的事记得清清楚楚,眼下的事却是说过就忘。
奶奶的健忘越来越严重,起初,我们总以为她是年纪大了。她把钱看得越来越重,衣兜里总是装了不少钱,甚至连存折也随身携带。她在内衣里缝了一个小口袋专门装存折,常常看见她在身上东翻西找。父亲说奶奶有退休金,以后每月少拿点钱给她,多拿点钱给舒华奶奶,她哭了,说供父亲上大学不易,连外人都不如。舒华奶奶一生未婚、无儿无女,老了,成了生产队的“五保户”,父亲待舒华奶奶视同亲人。没有给奶奶带孩子那些年,她去了外地给别人带孩子、做保姆。我还未上学时,父亲带我去外地那户人家看过她。老了又回到隆德镇,卖点瓜子、花生,挣点零花钱。父亲不时拿点钱给她。幸而三叔在隆德镇,不时可以照料,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是在三叔家度过的。
2
奶奶直从健忘后又添了喜欢怀疑別人的毛病,她不信任任何人,那怕最疼爱的四叔,两人经常吵,吵完后,她的事,四叔依然要管。
我在市里上高中,中午在奶奶阳宛口的家休息,偶尔能碰见她,大多时候,中午家里空无一人,四叔、四婶、堂妹中午都不回家,奶奶也没固定住在这。
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在学校操场上体育课,老远看见一个像奶奶的人走向操场。我不禁转过脸又忍不住往那个方向看,那人越走越近,正是奶奶。只见她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穿着一件洗着泛白的蓝灰色上衣正疾步而来,我赶紧前去迎上,生怕同学看见。凑近一看,奶奶的脸成紫红色,额头沁着泪珠。天早已凉下来了,不知她一路怎样走过来的。
“拿出来,快给我。”奶奶看见迎面而去的我,劈头就问。
“什么,拿什么?”我完全茫然。
“你要不拿出来,我就到你班主任、校长那里告你。”奶奶的嘴哆嗦着,眼里似乎可喷出火来,绝不是开玩笑。
然而我的确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不由生出一阵厌恶。奶奶语无论次仍重复着“拿出来,交出来”,好不容易才弄清楚,她认为我偷了她的存折。我赌咒发誓说没有拿,她不相信,还一遍一遍说要告诉我的老师、校长。最后看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得走了。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慢慢远去,我缓了一口气又渐生恐惧,如果她真去校长那里,我如何说得清,老师、同学以后如何看我。“小偷”,脑里一出现这个字就生出恐怖和厌恶。远去的背影让我怀疑那人是谁?奶奶像是被人蛊惑,那张扭曲的脸完全是个陌生人。
晚上回家对父母说了此事,父母当然相信我,认为奶奶是糊涂了,自己忘了放在哪儿了。翌日我还要期中考试,根本复习不进去。岂知,我们全家准备洗漱了,奶奶遽然闯了进来。她站在客厅中间,铁青着脸、一头汗水、屋顶的灯光印在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像是从黑暗中走到有光的地方尚不适应,眼睛眯缝着。母亲让她坐到沙发上,倒水给她,她不喝,只极急重复一句话,“拿出来。”
父母劝她回去好好找找,我是绝对不可能拿的。奶奶摔门而去。她是要了一辆三轮车赶来的,大概三轮车还在楼下等她。
奶奶的存折被四叔在她的床垫下找到了。不知是她有意藏起来后又忘了还是无意落在哪。几天后的中午,我正在学校食堂排队买饭,又看见奶奶朝我走来,真恨不能找个地方躲起来。她拿了10元钱给我,我不要。当时真有一种把钱撕了扔在地上的冲动。她一直拿着那张10元钞票不走,周围全是同学,我们僵持着。我买饭,不理她。奶奶一直跟着我,走在我后面,小声说“你喜欢什么东西,我送你。”
我讨厌被同学看见她老跟着我,遂往校门外走去,走到街上,她又要买零食给我,我更是加快了脚步。她带着小跑紧跟我。我那时已比她高出了许多,显得她更瘦更矮。很久没染发了,灰白有些零乱的头发显得她愈加苍老、憔悴,那件灰蓝色外衣也不知穿了多少年,走在人群中很快就会被淹没。我不禁放慢脚步,她跟了上来。我不跟她讲话,她也不再说什么,我们就那样走着。我走进新华书店,取出一本《雪莱诗集》,她忙拿去付了款。出了书店,我匆忙赶回学校,她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3
真正意识到奶奶的健忘是病时,是她找不到回家的路。1989年中秋,大家准备给奶奶过70岁生日。大姑也从西安赶回来了。母亲陪她染发、买新衣。她已无昔日讲究,任由头发白下去,一件衣服总要穿很长时间,还都是几十年前的旧衣服,新买的衣服不知她放哪了。母亲说奶奶已不像从前那样爱讲话了,别人问一句,她答一句,有时也不答。染黑头发,穿上新衣,仿佛还能看到昔日的影子。
生日那天,飘着细雨,没有月亮。父亲在饭店订了餐,亲戚们二十多人先聚在阳宛口小屋。浩浩荡荡的家族吃饭队伍往饭店赶了一段路后,奶奶突然说要回家拿个东西,大家皆劝她不要回去了,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非要回去拿。谁的话她也不听,只顾往回走。大家只好作罢,四叔说奶奶知道吃饭的地方,让大家到饭店等她。父亲让四叔陪她回去,四叔说奶奶多半回去拿存折了,不高兴有人陪。饭店离阳宛囗不远,然而我们一等再等也未等来奶奶。四叔匆匆赶到回去,家里竟然没见到奶奶,路上也未碰见。大家又分头去找仍未寻到。后来,四叔听一过路人说刚看见一个老太婆往另一条路走着,形容相貌恰如奶奶。四叔赶紧寻去,果真看见了奶奶,几乎把她强拖到饭店。那条路跟阳宛口的方向正好相反。问她,不语;再问,骂人。大家皆无语,闷闷给奶奶过了70岁生日。
父亲让母亲带奶奶到医院检查。母亲好说歹说才把奶奶劝到医院,她说自己身体好得很,没病看什么医生。检查结果出来,脑萎缩,老年痴呆,说这病有很多年了。母亲回忆起我小学毕业那年,她带我和弟弟还有奶奶到青城山旅行。还未上山,奶奶不见了。是母亲单位组织的活动,不好去寻她,也不是十分担心,当时奶奶不过60多岁,精神着。后来得知,奶奶找不到我们就自己乘火车回家了。回去后,看她好好在阳宛口家中,还铮铮有词对我们说:“只要包里有钱,啥都不怕。”岂非那时就有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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