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争先
谭士弘的骁胜军第二营,并没有偃旗息鼓,反倒依照苏博山的吩咐盛张旗帜。一路上自然没有什么麻烦,西夏斥候早早瞧见便纷纷撤走。宋军斥候只是护住前后二十里,并不与夏军斥候多做纠缠。
“禀谭致果,后军告警,有一二十骑蹑踪。齐指使请先逐之。”
“让他自料理便是。”谭士弘稍缓马速,“云骑军的辎重营都能斩将夺旗,我骁胜军的后军也不能差了。”
“是。”
“且让他跟上,过了这个坡,便料理干净。”
“遵令。”
骁胜军前锋刚过土坡,便见数百骑西夏亲军急急冲来。指挥使马安杰心里一紧,随即下令部下迎战。宋军仍是梯形阵,每骑前后左右各距五步,这是操典中的要求,以避免遭到霹雳投弹的集中杀伤。
当面夏军倒是比他们更加疏落,因此阵势倒显得很大。
两下里一交锋,宋军便如虎入群羊,一应军将俱都杀得痛快。
谭士弘赶到时,夏军已经仓皇而退,嘴里哭爹喊娘。虽则谭某人听不懂党项话,但总归是这种意思。
谭士弘稍稍满意之后,脸上又有些埋怨。马安杰策马而来见他这副模样,还以为有什么不妥,连忙先声告罪。
“你斩首二十余级,生虏则倍之,这是功劳。”
“卑职不敢居功。实在是当面之敌……”马安杰本想说敌人不似真党项,倒好似年前杀过一通的河外蕃部。
谭士弘却皱眉打断了他:“党项亲军不过如此。”
“那……”马安杰还想解释一番。
谭士弘却不容质疑的说道:“云骑军的辎重营遇到党项亲军尚能斩将夺旗,我等忝列禁军之首,自然容易。”
“谭致果所言极是。只是方才并不曾全歼贼军,实是卑职罪过。还请致果增派人马,将贼人尽数了账。”马安杰恍然大悟的说道。
“嗯。胜不骄、败不馁,此乃官贼分际。你说的也有理,便与柯文昭分作前锋与策前锋。务要探清贼人巢穴。”谭士弘见马安杰识趣,没有灭自家威风,很是满意。他吩咐完,浅浅的笑意不经意间浮现。
话音刚落,便有传令兵急急赶来,高声说道:“禀谭致果,齐指使与尾随的夏军交战负伤,请以副指使颜圣元代理军务。”
“准。”谭士弘冷言说道,乍现的笑容仿佛被冻住,“让颜圣元仔细些。”
“是。”
“马指使。”
“卑职在。”
“稍作整理,便就去与柯指使交替追击。务要探清贼人虚实。”
“是。”马安杰躬身应命。他打定主意要小心仔细,毕竟小命是自己的,功劳是大家的。
柯文昭在官道击溃夏军的阻截后,全营军士变得乐观起来,谭士弘趁势将第三指挥和第五指挥派出警戒,让马安杰和柯文昭回营复命。
马安杰仔细的整理了一下盔甲,和步履匆匆的柯文昭先后入帐。
帐中却不见谭士弘,反倒是颜圣元在那里安坐。见他二人进来,颜圣元连忙起身行过军礼,随即解释道:“致果去看望齐指使,稍后便回。”
“那我且歇歇。”柯文昭说完,果然去寻着交椅坐了。随后一言不发,在那里假寐。
马安杰向颜圣元打个眼色,后者却只是摇头,半个字也不讲。马安杰心里有些不满,但更多的是紧张。他不似柯文昭那心胸,此时定然坐不住的,只好到了沙盘前消遣。
帐门闪动,谭士弘一身甲胄入帐。
“谭致果。”颜圣元最先行礼。
接着便是马安杰和柯文昭。
“都坐。”
谭士弘边说边搓了搓手,亲兵随即送上了一副随手乾坤给他暖手。
“不用。”谭士弘拒绝道,“我们四个喝点温水就好。”
“酸的吗?”亲兵问道。
“嗯,酸的。”
马安杰三人听说有酒喝,精神一振,口舌生津。
一待那亲兵出帐去温酒,谭士弘便说道:“今日两捷,自有参军们去润色。且说说敌情。”
“是。”三人先后应声,倒是颜圣元中气最足。
“圣元,你先说。”谭士弘点将道。
“是。今日齐指使得令驱逐夏贼,交战时不慎为夏贼所伤。”
“仔细讲。”谭士弘不满道。
颜圣元闻言一愣,随即点头说道:“齐指使亲率一都兄弟去驱逐夏贼。只是这二十余骑夏贼极为扎手。列阵密实,行军又颇疏落。齐指使一时心切急追,被贼人夹击。”
“二十余贼如何夹击过百官军?”柯文昭难以置信的问道。
“某不曾确知,只是一旁掠阵。似是贼人曾分兵。”
谭士弘闻言点点头,解释道:“齐指使也如是说。一见贼人分成三股,他便分作四路,本想夹击贼人。”
其余的话,谭士弘没有讲,但马安杰和柯文昭已经了然,对视一眼,同时想到:这是技不如人啊。
“圣元以为西贼如何?”
“棘手。”
“你们二人呢?”谭士弘转向柯文昭问道。
柯文昭立刻回道:“卑职与颜宣节同感。”
马安杰见谭士弘又看向自己,也连忙应和。
“今日你不是与河外蕃交手吗?”谭士弘还没看到详细的奏报,有些奇怪的问起马安杰。
“禀致果,土坡初战的确尽是河外蕃,不过其后追击时,卑职发现贼军多以真党项与河外蕃杂处,约四百余河外蕃,总有二三十骑真党项压阵。”
马安杰还想再说,帐门外却传来亲兵的禀告声。
四人痛饮一碗,便由亲兵将水碗撤走。
“你们各自有多少真党项斩获?”谭士弘说完伸手摸了摸胡须,似是回味方才的佳酿。
三人一时沉默。
“照实讲。”谭士弘催促道。
“卑职获两级,伤七八贼。”柯文昭与谭士弘亲近,立刻照实说道。
“卑职获三级,伤五六贼。”马安杰接着说道。
“卑职……齐指使率众获三级,伤十一二贼。”颜圣元说完,偷瞧一眼谭士弘。
谭士弘却盯着地面看,仿佛出神。
“各自折损多少?”谭士弘问完又补充道,“也一并照实讲来。”
“这却分不出……”马安杰说到一半,渐渐歇了声音。
“倍于杀伤。”柯文昭直言不讳,“主要是军中轻敌,以为真党项与河外蕃一般无用。卑职私下想来,若使全力一战,总能旗鼓相当。”
谭士弘听完,点点头,又摇摇头。一言不发的看向颜圣元。
颜圣元笑道:“我们折损少些,比杀伤略多。一来是兵马多,二来是齐指使一伤,军士们便知厉害,皆肯拼命【1】。”
“卑职麾下折损亦相仿佛,倍于杀伤。”马安杰主动说道。
“哦?”谭士弘有些奇怪,之前土坡的交谈,他能感觉到马安杰的小心。这是他派其去追击的原因之一。
“西贼多分股逃逸,不数里重合。反复分合,且服色混淆,并不易辩真伪。军士们以为追的是河外蕃,但不想其中混有不少真党项,由此吃亏。”
“可有对策?”
“有。”这却是三人同时应声。
谭士弘笑道:“各自讲来听听。”
仙药堡西百余里,地近凉州界。
新嫩的草叶还未长高,便被践踏碾压。尚嫌稀疏的草地中十余具无头尸体乱糟糟堆在那里。
汩汩的油脂浇在几节松木上,杂耍般的抛到了尸堆周围。
噗——
随着松脂火把一头扎到松木堆里,爆裂的火焰猛然跃起,将周围吞噬。
“好了吗?”声音有些不耐烦。
“好了,这就来。”扔下火把的士兵连忙拾起兵器,小跑着寻到同伴,先后上马。
“快些,快些。”同伴催促道,“指使正自懊恼被梁宣节得先,可莫触霉头。”
“二指挥总是得意,要我说便是魏营指偏心。”
梁应奎此时并无得意,倒是有些懊恼的看着徐茂。
“徐茂,你可看实了?”
“确实。西贼分两路,一路往北,一路往西。往北的多是河外蕃部,往西的倒是真党项。”
“你们有何方略?”梁应奎转头问向两位参军。
宋军指挥一级设有两位参军,一个专为接应粮台,另一个便是承画方略。只因为操典日深,参军画略多在军一级便抵定,营、指挥两级行军参军,只好拱手奉令,无可置喙。
此时梁应奎问来,显得突兀,两位参军想了想,只说军中画略早定,不好违拗——总之无甚主张。
梁应奎听了点点头,转向毕亮和几位陪戎说道:“军中方略便是痛击西贼。明日便北去追敌。”
“是。”
“是。”徐茂慢了半拍才应下。
“徐陪戎明日护卫中军。其余两都轮番追击。勿要耗尽马力。”
“是。”毕亮当先应合。
“是。”
徐茂回到帐中,汤臣已等候多时。
徐茂看着从交椅中猛然站起的常逢雪,意外的问道:“你怎来了?”
“哥哥。明日定要让俺做先锋。”常逢雪说道。
“又与谁作关扑吗?”徐茂调侃道。
“没,没有。”常逢雪连忙否认,“彭宣节的人马扎在五里外。听说他们颇不服气。”
“那便让他们去做先锋。”汤臣笑道,转而问向徐茂,“梁指使怎讲?西还是北?”
“北。”徐茂叹道。
“什么西和北?”常逢雪问道。
“西贼逃作两路。”徐茂解释一句。
“哦。这么说还是去追那些蕃部?”常逢雪有些不满的说道。
“嗯。不过我们明日做中军。”徐茂点头说道。
“嗯?哥哥可是冒犯了梁宣节?”汤臣拱手问道。
“一时不忍。那逃蕃分明是诱饵。梁指使是一军先锋,若有差错……”
“哥哥往日好耐心,今日可见动了真火。”汤臣开解徐茂一句,“这几千西贼本就是诱饵。逃蕃虽众,但却是便宜功劳,这几百人去追,总有几十级好分。真党项不惟人少,偏偏还是硬骨头,吃不好就要卡喉咙。”
“哎。五哥所言极是。”徐茂有些后悔方才与梁应奎直言。
“真党项本领虽强,却不是俺敌手。正合去寻他。”常逢雪却关心别处,“不若我等请令,去追西逃的真党项。不是说只有二三十骑吗?我们去正合适,也好给蒲兄弟和乔兄弟报仇。”
“瞎胡闹。”汤臣抢白一句,转向徐茂说道,“哥哥不必担心。梁指使要的是功劳,必会防着西贼使诈,总不至于吃亏。再说……”
“再说什么?”常逢雪问道。
“再说还可以预先知会彭指使。”汤臣笑道,“若是打的爽快,说不定还能寻到真党项踪迹。”
“嗯?哦。”徐茂点点头,看向了常逢雪。
“奇怪。梁指使怎会预先知会彭指使?”常逢雪疑惑道。
汤臣看着常逢雪笑笑。
“汤五,你笑什么。”常逢雪不解,“你们盯着我看干嘛?”
“四指挥里谁喜欢关扑?”汤臣突然问道。
“那得是……”常逢雪说到一半,瞪向汤臣,“你又想使唤我,对不对?”
凉州某地,贾巴拉伊尔临时营地。
宝正鸣恭恭敬敬的跪在角落里,以头抵地。他寄希望于灯火的阴影遮住自己的面庞,免得让人看出自己的惶恐。
宝正鸣曾经以为自己是无所畏惧的,哪怕曾经的节度使普侃铎,也只能让他稍稍收敛,更不用说那些曲曲折折的汉文律法了。
去年秋冬以来的连续惨败,让他感到了恐惧。他一度以为是违背了不得出兵掳掠汉民的誓言,因此引来了神怒。为此他虔诚的向佛祖祷告,一连十二天,直到党项人出现。他才明白恐惧是如此具体,并不是来自信仰或者神龛中的偶像,只是冰冷的钢铁和暴怒的火药。
宝正鸣是真心投靠的,他自认为对党项人最最忠心:相比最后才投靠的老对头妙山昂礼,他自然是老资格;相比一直想牧守普州的莽安素人,他自然是够踏实;最重要的是,相比于其他人屡屡保存实力,他自然是不惜命。
贾巴拉伊尔并没有在意跪在远处的宝正鸣。
宝正鸣澎湃的心理活动,和因为被派来亲自传令而产生的惶恐,随着贾巴拉伊尔下令拔营的命令而被击碎。
冷汗一滴滴渗出。
宝正鸣听着脚步慢慢走近的声音,心里揣测着该以何种措辞应对范军主父亲,党项人大将军的问询。
各种粗鄙或者稍微粗鄙的问题闪过脑海。
脚步声远去,帐中重新恢复安静。宝正鸣并没有感到失望,反倒是如释重负。
“喂,你。”中军官踢了宝正鸣一脚。
“卑职在。”
“将军选你做先锋。速速去前军应号。”
“哎,是。”宝正鸣说完,又觉得不够端庄雅致,连忙背道:“愿为天兵效犬马之劳。”
魏允中将笔墨一扔,伸个懒腰,朝亲兵示意添茶。
亲兵随即为其填满,并小声道:“守捉【2】,已经三更,还请尽早歇息。”
“嗯。这文书连夜递回仙药堡。”
“是。”
“等等。梁宣节或者彭宣节那里,再派人传令,防备敌袭。”
“是。”
“最好不要进凉州界。”魏允中叹道。
“这……”亲兵犹豫道。
“算了。只让他们仔细戒备,不要轻敌急追就好。”
“是。”
“快些,快些。”一骑当先疾驰,左右呼喝着,“手快有,手慢无啊。不要总是跟在二指挥后面吃土。”
骑士也不理旁边人的笑骂,自顾自说完,便拨转马头远远跑开。
彭绍庆的四指挥比梁应奎部早拔营半个时辰,等毕亮率众前出,却发现许多友军,虽则懊恼,也不好说给梁应奎听,只是暗自发狠,勒令麾下疾驰。
梁应奎两个时辰后在营中接报,得知毕亮已经与四指挥的人马追上了逃逸的西贼,心中大定。他虽然也担心有埋伏,但说到底这次出兵也是为了扫除这若干诱饵,只需在党项大军扑过来之前将饵吃掉,便是他得实惠。
因此,他下令中军也开始提速,免得日落前不能与前军汇合。只是寻了几次,徐茂却没有找到。问到汤臣,也只说带了常逢雪去警戒。
“午后便就全速赶路。”梁应奎吩咐道,“若是到时徐陪戎未回,便留下一伍接应。”
“是。”亲兵应命而出。
梁应奎方端起水碗,便见那亲兵回转。
“何事?”
“禀指使,徐陪戎来见。”
“嗯。再填副碗来。”
“禀宣节,指使急令。”一名梁应奎的亲兵飞身下马,双手向毕亮呈上军令。
毕亮虽然不解,但仍迅速接过。
“传令,停止追击,后退一里集结。”毕亮三两息看完梁应奎手令后说道。
“毕宣节,可有什么紧急军情?”彭绍庆一副矮胖身材,但却是正经的武进士出身,武艺韬略样样来得。说起话来也比寻常军汉稳妥。
“启禀彭指使,梁指使中军救下一名骁胜军伤兵。说是在凉州界遇袭,已被数千真党项围住。”
“哦?”彭绍庆看了看远处正在打扫战场的军士,想了想说道,“都是禁军袍泽。我等不能不救。”
“彭指使说的是。”
“梁指使那里,让他放心。北面这些叛蕃,某很快就料理干净。明日便去与他合营。”
“是。彭指使顾虑周详,那么在下先行一步。”
“好。若是遇到蔡指使他们,也一并交代清楚,省了浪费马力。”
“是。”
【1】当时宋军操典中仍有“陷主将当斩……许倍功以赎。”的条目,指挥使以上战死,通常会追究亲兵的责任。普通兵士并不会受到体罚,多是以经济处罚代替。
【2】此处代指营都指挥使,多是亲近人所称,含恭维褒奖之意。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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