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读普鲁斯特

暮春读普鲁斯特，宛如奔赴一场迟到多年的约会。

我靠炉火而坐，听故人用低沉淡然的语气，缓缓诉说他生命中那些陈旧的往事：记忆如此鲜活，儿时最爱的糕点，香水的味道，以及天空的颜色，一如当初；

那些远走的、逝去的、情深缘浅的人啊，——温柔的母亲，慈爱的外祖母，暗恋的女孩，终于一一走出他的视线了，只剩回忆；

还有青年时代按捺不住的激情，蠢蠢欲动的野心，以及一言难尽的荒唐，说不上美好，但没有那些遭遇，就没有今天的相聚。

暮春读普鲁斯特，我在繁花落尽的此岸，隔着万水千山，想象在另一个国度，一个集奢靡、华丽、优雅、热情、腐朽、堕落，虚伪、诚挚于一身的时代，怎样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

想到群芳宴上麝月抽到的花名签——“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古今中外，人同此心。是谁说的，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其实也不尽然。

暮春读普鲁斯特，发现胡思乱想也不是毫无意义。往事从不如风，岁月缓缓流淌，总有些人和事在有意无意间沉淀下来，无法回避，不能抹煞。所以，何必强求遗忘？何必紧抓不放？

如果可以，选择正视和反省吧。我们生来就不完美，两手空空却欲望无穷，被名利驱赶，为情感负累，有意兼济天下，无力独善其身，到头来，也只是不好不坏不高不低不尴不尬。所谓幸与不幸，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等到完成了与自己的和解，或许我们就能“此心光明”了吧。

暮春读普鲁斯特，滋养的是心和大脑，受累的是眼睛和手。小时候，老师说，不动笔墨不读书。而我几乎是在抄书。

我是个贪婪且卑鄙的读者，一心想把作者笔下那些灵动优雅的风景变成画卷私自珍藏；

想把那些机智的妙语，犀利的讽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旁白印在脑海反复回味；

还有那些用海量阅读、广阔交际、四处游历、人海浮沉等等灌溉或哺育出来的一切——见解、评论、反思、刻画……我想通通据为己有。

哦，不，我还没有愚蠢到那一步，不会选择在下次高谈阔论时以这些作为炫耀的资本，我只是太喜欢太喜欢它们了，想让它们融化在我的记忆里。

如此，当我老了，追忆自己的似水年华，我会这样开头：那一年，暮春时节，我过得很充实，因为一个人，叫马赛尔·普鲁斯特，他写了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