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躺在铺面鲜花的床单上，浅粉色的底，双倍着色的花纹，那是她喜欢的桃花，落英缤纷，自己就躺在花瓣上。她的身材变得瘦小，腰也弯成了虾米，头发白了就白了吧，不想再染黑了，染了又给谁看呢，自己都很少照镜子。到了91岁的这个年纪，她睡眠不如以前好了，她习惯侧睡，如今平躺下再弄个大字，已经不容易了。
窗帘没有拉，对面没有人家，若有人家，也又有谁愿意花时间来看一个老妪皱皱巴巴的身材，除非梦想着做个考古学家，没有用武之地。她的胸不再饱满了，年轻时候看到有人说胸就好像男人衬衫口袋倒翻出来的模样，她笑了很久，现在自己就这样。不再有人会想要去抚摸，去亲吻，那吃奶长大的孩子在美国，美国啥地方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去了，去了，回不来死在那里自己是会懊恼的。
她听到房外的阿姨蹑手蹑脚走路，一颠一颠，步调里藏不住的心急，她在看开大门，“这死性，半夜又把男人带回来，以为我不知道。”她闭上眼笑，自己年轻过，常住家的阿姨回不了家，也只能这样。
如果没有这个阿姨，孩子不放心，而自己真的到了没有一个人在，死在家里都不知道的年纪。这个阿姨，大嗓门，她不喜欢回应她，嫌太吵吵，接应她，就是点家长里短的闲事。这年头的人，就爱看手机，不爱看书，自己眼睛看不了书了，看看就出眼泪水，阿姨认识的字不多，也读不了，更不爱读，只能作罢。
老得快要死了，不能自杀，不然儿子会自责一辈子，活着他或许还想着回来，回家有个妈，又或者是，只有我去世了，他才当作一件大事回来？她叹口气，这话题太沉重，不想了，不想了。
隔壁传来阿姨的声音，她嗓门大，好像是捂了个枕头吧，还是听得到。床吱吱呀呀的节奏开始还挺有序，后来急切了一些，最后听到闷声的撞击声，估计是那大胖子老公一屁股坐下来的声音，然后是女人略带怒气一声：讨厌！
也不是故意要听，睡不着，这夜太安静。
二
她躺在铺面鲜花的床单上，浅粉色的底，双倍着色的花纹，那是她喜欢的桃花，落英缤纷，自己就躺在花瓣上。
这是丈夫姚敏华最喜欢的床单颜色，她给他烧过他们旧的，但是她习惯买这一款，店员说，以后可能不会再生产这款，她叫她把其他店里的这款也都调来，一并买了。
丈夫是死在自己怀里的，自从他脑溢血做了开颅手术，除了在最近的菜场买点菜，她天天守着他，最后的日子，他连话也说不起，在病床上用自己的长指甲敲一敲金属的栏杆，她就飞快赶过来。
最后那天他想吃馒头，要西红柿蛋汤泡着吃，他脸上露出微笑，满足点点头。
他摇头说不吃了，她想，胃口好，要不再吃一口，才第四口。他忽然就翻白眼了，她吓坏了，本来坐在床沿上的她，一下子就把这个男人抱到了怀了：“姚敏华，你不能吓我呀！”姚敏华在她怀里闭上了眼睛。
之后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杀人犯，自己害死了丈夫，因为一口馒头让他在噎死了。
大女儿只是哭，舍不得至爱的父亲，小女儿第二天才回来奔丧，她先抱住了妈妈，再去看去世的父亲。她说你们都解脱了，是好事情。他是气绝身亡，不是你的过错。
这话多少让她欣慰。姚敏华太优秀，她也太爱他，所以她愿意就睡在这心爱的床单上想着他和自己的故事，孩子们的故事，也不愿再找个老伴。
前几天小女儿回来过，她穿过的睡衣，她舍不得洗掉，那里有她的味道，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有点酸酸的奶味，夹着一点汗味，她仿佛就回到了少妇的年纪，抱着粉妆玉琢的孩子，看着她们粉粉的牙床，对着那傻笑还不着急吃奶的孩子，嗷~嗷~嗷的逗她。
三
她躺在铺面鲜花的床单上，浅粉色的底，双倍着色的花纹，那是她喜欢的桃花，落英缤纷，自己就躺在花瓣上。
她看到一个非常像姚遥的孩子，她知道姚遥在上海，不可能回来，可这个孩子真像家里的遥遥啊，湖蓝的衣服，粉色的贝雷帽，这是过年时她给姚遥的装扮啊。
她是回来了吗？要给自己一个惊喜的吗？她忘记自己是站在十几级台阶上面大门市部的入口台阶上，往后一退，就翻滚下来了。
所以她只能躺着，孩子们都不在，丈夫要出去工作，有时候邻居会过来帮忙送口饭给她吃，也非常费劲爬起来。她就这样躺着，看不了书，想着孩子掉眼泪，
老大基本上没有写过信，老二基本上两周一封信，信里有时候也会说说大女儿的事情，斗嘴了，被堂兄揍断了竹竿了，想吃好吃的了，想妈妈了......信封带着南方的潮气，她能感觉出姚遥握过的温度，她一封封都按照时间顺序排好，这是她能够感受孩子的唯一方式。
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啊，生下来就没有好好带过她，到处寄养，大一点又送到遥远的上海，丈夫的故乡，她心里苦啊。为了孩子的前途，她不能妈妈想你了，共振了怎么办，书读不进了怎么办？吵着回家怎么办。
丈夫不在家的日子多有了钱都是想着没有寄出去给孩子们添置点东西，不能让人家又带孩子又贴钱。
姚遥总是告状，说是新寄来的毛毯自己和姐姐并没有盖上，是嫂子的儿子盖了，他们就想，那就再挣钱买一个寄去，三条羊毛毯，还是没有两个孩子的份，而他们只有拼命挣钱。
这回，自己摔伤了，没有办法转移注意力，闭上眼就是两个孩子，叫着妈妈，而自己，无处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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