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过完年气温就升到了十几度，院子里的迎春花全开了。
想着云华爱花，丁红健想摘一束放到妻子床头。
丁红健一推门，就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卓灵。
卓灵模样完全没变，还跟十年前一样，穿一身红呢子大衣，烫一头大波浪，踩着高跟马靴，甜甜一笑，嘴角就挂上两个小酒窝，迎春花在她面前都失了颜色。
丁红健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就像第一次见卓灵时一样。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抻了抻皱巴巴的衣服，熬了一夜的双眼中泛着几缕血丝，他用那双眼睛紧紧盯着卓灵看，觉得胸中仿佛煮着一锅开水似的沸腾着，他有好多事想问卓灵，有好多话想跟眼前这个女人说。
可丁红健不知从何说起，倒是卓灵先开了口：“红健，云华的病，我都听说了，我……来看看你们……”
红健，她还叫他红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丁红健心里五味杂陈。
屋里响起了云华的咳嗽声。
卓灵想去看看，丁红健阻止了她。
云华咳了一阵，终于静了下去，丁红健指指东厢房：“到里边说吧。”
2
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有种熟悉的味道，那是丁红健身上特有的。
那味道以前是专属于卓灵的，现在，属于云华。
“我想见依依。”卓灵开门见山。
丁红健抬眼看着卓灵，他们之间纵有千头万绪，到底还是从孩子说起。
“依依不知道有你这个妈，这些年都是云华在给她当她妈。”丁红健平静地说。
“我知道。”卓灵虽有些羞惭，但语气明显透着霸道，“但我得带依依走，你们这个家现在的情况，实在不利于她的成长。”
丁红健说：“我知道我现在很穷，你是大老板，条件比我好，可是，这事不是钱能解决的……你知道吗？”
丁红健情绪渐渐激动起来，卓灵叹了口气说：“好吧，我可以等。”
“我可以等孩子一步步认识我，接纳我，我也可以等你……红健，以前的事，我错了，我想补偿你，咱们从头开始吧。”
3
丁红健是孤儿，十多年前，大学毕业后来檀家村支教，对卓灵一见钟情。
但实际上却是卓灵主动追求的丁红健，自然是手到擒来，没几天就把他搞定了。
丁红健和卓灵结婚后，决定留在檀家村当老师，放弃了更好的发展前途。
那时候，丁红健多宠卓灵啊，恨不能把天上的星星都摘给她。
可卓灵性子野啊，日子长了总嫌丁红健老实无趣，然后就明目张胆背叛了他，最后和云华的老公秦伟好上了。
女儿依依没断奶，卓灵就跟着秦伟跑了，什么都没带，卓灵妈当场气得住了院，女儿饿得哇哇大哭，丁红健顾了老的顾不上小的，心里又急又气又担心。
记得那天是个阴天，他抱着孩子去秦伟家找他媳妇商量后面怎么办，人该怎么找。云华刚生完孩子，还没满月，正蜷缩在炕上奶孩子，是个男娃，虎头虎脑的，嗷嗷待哺。
依依一进门就盯着云华的奶看，云华喂饱了儿子，伸手接依依：“来给孩子吃点吧，看给孩子饿的。”
丁红健把女儿送到她手上，他看见云华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云华说：“对不住啊，秦伟那个畜生拐走了你老婆……”
声音软软的，好像做错事的是她似的，丁红健之前想的责备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别提了。”他弯下腰拾起地上断了把儿的炒锅，“他用这个打你？”
云华说：“最后一次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丁红健不明白卓灵怎么会看上这么个男人。
“儿子也不要了？”
“不要了，他看不起我，说以后还会有更好的女人给他生孩子。”
丁红健找来工具修炒锅：“别说了，我给你做饭。”
等云华喂饱了依依，丁红健已经做好了一锅热汤面。
云华端起汤面狼吞虎咽吃了起来，她说：“真香啊，我都一天没吃饭了。”
从那天开始，丁红健给云华做了十年热汤面。
4
卓灵和秦伟怎么都找不着。
一开始丁红健心里还想着卓灵，他和云华在一起纯粹为了搭伙过日子，拉扯孩子，云华心善，又能持家，对依依比亲妈还好，这些好一点点打动了他，慢慢的，他的心就全移向云华了。
不过，卓灵走前没跟丁红健离婚，他没法跟云华领结婚证，他们始终只能做有实无名的“假”夫妻。
人们都说秦伟和丁红健互换了老婆，要是哪天秦伟回来，一定会吓一跳，因为这层关系，丁红健和云华在村里没少遭人耻笑。
几年前，他们用积蓄开了个养鸡场，专门批发鸡蛋，生意不错，一家四口过得其乐融融。
可从去年开始，云华总是咳嗽，一直不见好，去市医院一查，已是肺癌晚期。
为了治病，丁红健把积蓄都填进去了，现在家里还背着债，女儿跟卓灵肯定比跟着丁红健享福。
5
当年，卓灵和秦伟跑了后没多久，秦伟就开始家暴她，她怀着孕，孩子被打没了，子宫也落下了毛病，从此再也没法生养。
秦伟把她当破抹布一样扔了。
可卓灵不能回家，她没脸回。
卓灵是靠捡破烂发家的，没过几年开了废品收购站，赚了钱又转行做美容，开美容店，开服装店，大大小小，杂七杂八的店面开了有几十家，卓灵很有经商头脑，现在已是富婆级别了。
卓灵有钱后，不是没找过，但这年月，男人都现实的很，一听说她不能生，
甭管你多有钱，甭管你多漂亮，睡过之后通通没了下文，真心实意愿意留下来跟她过的，一个也没有。
这几年岁数大了，卓灵开始想女儿，想她妈，想起丁红健来。
去年年底她回老家县城开了家服装店，村里人都知道她发达了。
卓灵也知道丁红健这些年一直和云华一起过的，她不怪他，她没资格怪。卓灵妈前年过世，是丁红健给送的终；女儿依依，是云华一把屎一把尿帮她带大的。
丁红健和云华在一起过得挺好的。
她说不上是该替他高兴还是替自己惋惜，丁红健这人，她以前看不起，可这些年她在男人堆儿里打过滚，受过伤后，才终于看清了他的好。
这人老实，做事不掺假，是唯依依个真心爱过她的男人。
卓灵累了，不想折腾了，折腾来折腾去，还是起点处的男人最靠谱。
若能和丁红健破镜重圆，既有了女儿，也有了丈夫，下半辈子，至少她不会孤独终老。
而且云华病了，没几天时间了，这正是老天爷给她的机会。
她知道丁红健心软，就算当年恨他，但看在女儿面子上，最终肯定也会原谅她的。
所以那天，她打扮得明艳艳的，明目张胆就去找丁红健了。
丁红健对她态度还算和缓，当然，丁红健肯定不会立马跟她和好，但后面，她还会去，挽回丁红健只是时间问题。
6
可还没等卓灵去找丁红健，丁红健就来服装店找她了。
丁红健带来了女儿的照片，卓灵一看见照片就泪眼婆娑了，那活脱脱一个小卓灵啊，大眼睛，小嘴巴，秀气英挺的鼻子，跟小童星一样漂亮。
卓灵一边擦眼泪一边说，这样漂亮的女孩儿，就合该生在城市里，好好培养，不能在村里给耽误了。
丁红健说：“我可以让依依认你，告诉她你才是她亲妈，但你知道这种事不能硬来，得让孩子从心理上认可你才行，毕竟你也十年没回家了，这事只有我才能促成。”
卓灵连忙点头。
丁红健说：“但我有个条件。”
卓灵忙问：“什么条件？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丁红健说：“我想和你把婚离了。”
卓灵愣住了。
丁红健说：“时间不多了，我想名正言顺和云华做回合法夫妻。”
卓灵嗤笑，这世上男人她见多了，她不信丁红健和云华这种半路夫妻，真就发展到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地步。
“红健，你觉得这有必要吗？我知道你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年，有感情。可是云华……已经这样了，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多此一举？”卓灵试探着问，“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出钱给云华治病，她要是去了，她的孩子我也可以帮她养。咱们的婚……就别离了吧。”
丁红健态度挺坚决的：“还是离吧，我们时间真的不多了。”
卓灵听完，蹲在地上，抓起丁红健的袖子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我知道当初是我对不起你，我错了还不行吗？我跟你道歉，我可以十倍百倍补偿你，但我求你别跟我离婚。你和依依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别离婚行吗？结婚时你说过这辈子只爱我一个的。”
丁红健在心里叹气，卓灵果真还是那个卓灵，连跟他服软求和好都这么霸道，当初主动追求他，就是吃准了他会无条件投降，对她好一辈子。
可难道他的心就可以任由人拿捏，永远不会变的吗？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可以为了卓灵不顾一切的男人了啊。
丁红健甩脱了卓灵，径直向门口走去：“我就这条件，不答应，就算了。”
7
丁红健说什么都不肯松口，说不离婚孩子就不认给她。
卓灵哪里肯死心，隔天带着一大堆营养品和花又来了。
她反复琢磨过，丁红健不是有心计的人，离婚的主意肯定是云华出的，这女人这么多年占着她的丈夫和孩子，怎么肯轻易撒手？肯定想换点什么。
她想好了，云华无非是为钱，她肯定是为儿子考虑，她能理解。三十万，五十万，只要说个数，多少都行。
可她错了，云华完全没跟她提一个钱字：“我死后，依依肯定要认回你这个亲妈，我和红健说了叫他别离婚，以前的事，为了孩子，就算了，只是……我希望你能善待我的虎子。”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卓灵听着卓云交代，想好的条件一点也谈不起来了：“你放心，我对虎子也会像你对依依一样好的。你知道的，我愧疚，我想补偿他们，而且我现在有能力……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卓灵的真诚写在脸上，跟写保证书似的。
云华是信她的。
卓灵走后，云华开始对丁红健交代后事：“以后我不能陪你了，但卓灵还可以，而且她有钱，可以让你和孩子们都过上好日子。就当我自私吧，为了虎子考虑，我把你还给她，她最起码会因为感激和愧疚，对虎子好一点，你也省得孤苦伶仃，一个人带俩娃，又欠一屁股债……”
丁红健啥都没说，他知道上次卓灵来的时候，云华就已经把什么都想好了。
8
但天一亮，丁红健又去找卓灵离婚了。
卓灵说你瞎折腾啥？云华都把你和孩子都交给我了，再说离了又能怎样，云华马上就死了，跟活人离婚，跟死人结婚，然后等她死了再复婚吗？累不累啊？
丁红健说，这你别管，不离婚，孩子就不认给你。
卓灵两眼哭得通红，跟沾雨的海棠似的，最后还是拗不过丁红健，只好委委屈屈去民政局把婚离了。
离婚第二天，丁红健就和云华领了结婚证，那是云华第一次结婚，她以前也不是秦伟的老婆，她只是秦伟养在外面的“野女人”。
云华拿着结婚证苦笑：“你这又是图啥呢？”
丁红健笑笑：“啥也不图，就图跟你做个合法夫妻，给你个名分。”
云华捧着小红本本念叨，合法夫妻啊，合法夫妻，当天夜里就去了。
9
云华的葬礼过后，卓灵把依依认下了，依依跟着卓灵去了城里读书。
安顿好孩子，卓灵又和丁红健谈复婚的事，说他一辈子不同意，她就等他一辈子。
丁红健说，等也是白等。
卓灵气坏了，这回她是真觉得委屈，错她也认了，歉她也道了，依依也让她认了，虎子她也愿意出钱养，就算是买卖，他丁红健也不亏了，她想不通他为什么不愿意。
卓灵被逼急了，那话激丁红健，说丁红健你自私，为了陈年旧仇，连虎子也耽误了，咱俩只要一复婚，我立马把虎子接城里和依依一起上学。
丁红健犹豫了，卓灵刚觉得有戏，丁红健叹了口气说，算了，虎子没那个命。
卓灵一直不死心，铆足了劲儿非要把丁红健拿下，她拿钱砸，丁红健不为所动，她上门诚心诚意忏悔，丁红健视而不见。
卓灵这辈子从没跟一个男人这么低三下四过，她觉得自己把欠丁红健的都还给他了。
可丁红健的心肠变得前所未有的硬，不肯为她软下一丁点。
卓灵筋疲力尽，短短一年，像老了十岁。
那年清明，卓灵带着依依去给云华扫墓，远远地看见虎子蹲在地上除草，春风呼啦啦吹过云华的坟头，丁红健正拿着块花布擦洗云华的墓碑，他擦得格外仔细，像是在给云华洗脸一样。
“我和虎子都挺好的，依依去城里念书了，你别怪我心狠，不能把虎子带城里去，那样做我才是真对不住你啊……”丁红健一边擦，嘴里一边唠叨。
墓碑上方方正正，光明正大刻着四个字——爱妻云华。
卓灵一下子释然了。
“那样做我才是真对不住你”，那是丁红健说给云华的情话，也是丁红健对待爱情的态度。
她和丁红健早就完了，早在十年前她抛下他和女儿跟秦伟走的时候就彻底完了。
一颗真心，绝不是金钱和所谓真诚的道歉能挽回的。
丁红健从来都是一个决绝的男人，当初义无反顾，放弃前途和她结婚，但后来完了就是完了，再怎么弥补都补不回去的。
现在他心里只有云华，那才是他合法的妻。
一日错过，就终生错过了，看着墓碑，卓灵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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