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月3日,爷爷从故乡来了县城。
晚上,我约了两个朋友来家里吃饭。席间,我们四人喝了不少酒,趁着酒兴,我和朋友聊起了《红楼梦》里跛足道人的《好了歌》,还有甄士隐的注解。
爷爷年纪大,且一直有早睡早起的习惯,所以早早地进房间睡了。我和朋友谈话到半夜才睡下。
凌晨四点多钟,有两个电话打过来,我因睡得太沉没有接着。到了六点多钟,我心里不安,睡醒了过来。
小叔微信留言说要找我爷爷。我问出了什么事。他说小叔公去世了,昨夜四点多钟走的,打电话过来是告诉爷爷一声,方便的话去见最后一面。
我去叫爷爷的时候,发现他早醒了,默默地躺在床上。我告诉爷爷这一噩耗,爷爷“哎呦”了一声陷入一阵惆怅。
(二)
爷爷姐弟5个。姑奶奶嫁的又早又远,听说因她被丈夫家虐待投井死了。大伯公患病去世有很多年了,那时我还在上小学。二叔公比大伯公去世得还要早,我从未见过面。算起来,爷爷他们姐弟5人,如今只剩爷爷一个人了。
我帮爷爷穿好衣服,他没来得及洗漱匆匆下楼。小叔的车在楼下等着。我担心爷爷心急,一直打着电筒送他到楼下。
在小叔远去的汽车尾灯的红光中,我这才忆起小叔公的模样。我上了楼,两位朋友还在熟睡中,而我的睡意全无。
小叔公年轻时当过兵,退伍以后在镇里开了一个米粉店。他每年都能领取一些退休金,开粉店的钱就是他积攒的退休金。爷爷带我去过几次他的粉店。他下的粉并不好吃,但生意还不错。
小叔公的脾气暴躁,性格倔强,傲气十足,不服输,不服老,还特要面儿。开米粉店那时候的他,精神头十足,调门也高,张口闭口说自己比年轻人挣得还多。村里人最讨厌他吹嘘的毛病,眼里压根儿就瞧不上他。
他镇上开了三四年的米粉店,不知什么原因,一家子关了米粉店去了广东。之后,我和他再也没有见过面,听人说是在广东种菜园子,一年到尾累得要死要活也挣不了几个钱。
(三)
不知过了几年,等小叔公再回故乡的时候,我已经完全认不出他。
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当你快忘记他的时候,他要么突然出现在眼前,要么便听到他不存于世的消息。
这次回故乡,小叔公一家暂住在我家里。夜里,他和我们说了许多话,几乎把这几年在外面的见识重重复复地说了个遍。
他最后说这次回来是要干大事。我们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他是要承包村里的水库养鱼。他的口气很大,夸夸其谈地说要赚多少多少钱。他沉浸在幻想里,全然忘了自己的年纪,忘了头上的白发,忘了脸上的皱纹。
爷爷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在爷爷的眼里小叔公是个没有出息的人。
(四)
以前,爷爷家里还算富裕,可以同时供四个兄弟上学。可惜四个兄弟都不是读书的料。后来,曾祖父沾上了赌博,家产、田产全都输掉了,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破瓦房,连曾祖母的棺材都被抬出去卖了还债。曾祖母死的时候,爷爷和大伯公是用房门板抬出去的。
爷爷每说到这里就恨曾祖父恨得咬牙,他也恨小叔公。因为曾祖母去世时,小叔公连假也不愿去请。过去了这么多年,爷爷对此事依旧耿耿于怀。至于小叔公为什么不愿去请假,谁也不知道原因。
爷爷认为小叔公没出息的原因并不是这个。
爷爷他们四个兄弟分家时,曾祖父、曾祖母都不在人间了。那老屋子没什么好分的,但各自娶了媳妇,日子总得分开过,不好挤在一间屋子里。
分家后的第二年,爷爷就在村里另建了座房。建房子的钱是借的,建房子的石头、木材、瓦片都是爷爷和奶奶连夜用肩膀挑的。爷爷说那是他这一辈子过得最苦的时候。
后来,大伯公和三叔公也搬了出来,唯有小叔公还住在那座老屋子里,整日里游手好闲、斗牌看戏。
再后来,小叔公去了部队。那时爷爷是村里的生产队长,参军的名额有限,爷爷给了一个给他,也希望他能在部队有所改变。
当小叔公从部队回来的时候,曾祖父留下的老屋早就倒塌。他也不想着建新房子,一直像浮萍一样,随处而安,没个固定。长此以往,小叔公开始受到村里人的嘲讽和轻视。
(五)
小叔公后来果真承包了村里的水库,而且一签就是五年的协议。这个响雷般的消息一下就在村里传开了,许多人并不看好他,他自己的儿子都说他在瞎折腾。
那时,我还住在镇里,寒暑假会回故乡去,因此我和他才时常碰面。
他在故乡没有房,夫妻俩在水库边上搭起一个帐篷,一来居住,二来便于看守水库。水库离村里还有二三里地,小叔公每天骑着一辆破三轮回村里打鱼草。
天还没亮,他就到了村里,天一大亮,他的鱼草就满满打了一车。有时候,他也会留在我家里喝粥。
爷爷常跟他说:“你不用每天起那么早,年纪大了还是要多注意身体。”
他说:“宁可饿自己,不能饿了鱼。”
所以,他一定要在天亮前将鱼草打好。
我看他时,他正蹲在门槛上喝粥,一脸的疲惫,穿着一双长筒雨靴,黑色的西裤,破衬衫紧紧地扎在腰里,弯着腰,埋在头。
小叔公一天要来村里几趟。虽然他没有房,但在村里也分到几块地。他喂好了鱼就搭着四奶奶一同到地里干活,没有种水稻,种些豆子、玉米之类的杂粮。
他喂了五年鱼,大家都不知道他赚没赚钱。
五年里,他的白发越来越多,脸越来越黑,人也越来越消瘦,然而穿着还是那幅老样子。别人问他赚没赚到钱,他低头不语。这时,村里人发现他似乎变了个样。
(六)
小叔公的改变或许另有原因。
村后的大山起了火,烧死不少的树。这些树是公家的财产,有些长百来年了,村里好几次说要卖,老辈人拦了下来。老人们说这些百年大树是村里的庇护神,砍了村里会出大事的。村里的年轻人为了钱哪管这些。老人们见劝阻不了,他们就天天守到山下。村干部过来协商,没有结果,树终究没有卖出去。
不料,这些树最后竟这般无价值的被烧毁了。
村里的人报了警,警察过来调查了几次,并没有问出什么来。据村里人私下说那火是小叔公放的。当然,他不是故意要烧山,而是烧田埂草时失了火。
那阵子,小叔公一直没来村里,仿佛消失了一样。
等人们再看到他时,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他一脸的病态,双眼通红,不知熬了几个夜。别人问起他的时候,他说前不久自己病了一场,这两天才好些。别人再问他后山起火的事,他沉默不语,打了一车鱼草,蹬着三轮车急匆匆地走了。
这事之后,村里议论了好长时间,矛头大概都指向了小叔公。至于火是不是他引起的,至今无人敢肯定。
(七)
小叔公家里闹了许多笑话,大多是他们父子俩的事。
小叔公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最小,他最疼爱。两个女儿早早嫁了出去,他的儿子也娶了媳妇,生了个女儿。他儿子的脾气跟他一模一样。有人说他父子俩一个是铁,一个是钢,只要碰到一起,叮叮当当的,总有热闹瞧。
村里很多人都见过他父子俩打架的场面:一个手提菜刀,一个手握鸟枪,两人怒气冲天,立眉竖眼,哪里像父子,倒像是一对仇人。
一个喋喋不休地说老子没本事,儿子跟着受罪;一个骂骂咧咧说白眼狼,亏了老子养这么大。四奶奶流着泪拦下这个,又拦那个。
看热闹的人自是不会上去劝,远远地看着、乐着,谁都知道他们打不起来。
这种老子握枪,儿子提刀的场面不止出现过一次,我见的那次是因为小叔公要拿为儿子买车的钱买鱼种。小叔知道了当然不愿意,他便拿小叔喂鱼亏本的事说个没完,因语气冲,嘴上不留情,小叔公听了气不打一处来,顺手就给了小叔一巴掌。
小叔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哪受得这气,所以就闹成了这个局面。
最后,妥协的人还是小叔公,没有办法,谁叫他是爹呢,自己的儿子再不听话,他也是自己亲生的,再说自己攒再多的钱,死了又是留给谁呢?
可如果他能预料到后面的事,就算打死他也不会向儿子妥协。
小叔买了一辆面包车拉客,前些日子还风光得很,在村子里的泥路上开出开进,但没多久就出事了。
听人说他跑车的时候,拉了不该拉的人和东西,半道上被搜了出来,车子被扣了去,还吃了半年牢饭。
小叔公夫妻俩听了这消息,向爷爷哭诉了半夜。四奶奶捶胸顿足的,差点儿没哭晕过去。小叔公一言不发,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
四奶奶指着小叔公说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成天骂他没出息,他会做这发急财的事,都是你害的。
小叔公听了,狠狠地抽了自己几耳光说我就不应该给他买那车,还买那白色的。
(八)
其实,小叔公的收成并不好。水库是文革时期修建的,这些年没有人管,天干时,水源不足,涨大水时,四处是漏眼。他喂养的鱼,要么大不起来,要么随着大水逃离生天。
小叔公不愿向村里诉苦,协议签了五年,他说什么也要干下去。他的精力一点一点的被消耗掉,热情在一点一点的逝去,他对水库和鱼的热爱也一点一点的在耗尽。
以前,他一天回一次村里打鱼草,后来,两天一次,有一阵子,我们几乎看不到他的影子。
他不常来村里打草还有其他的缘故。
村里修建水泥路,大家伙儿高高兴兴地纷纷派钱,只有小叔公不愿意出,还和村干部大闹了一场。这一下他更是犯了众怒,原本就没有好人缘,此后关于他的闲话就更多了。
小叔公一家像是被故乡抛弃的人,尽管那个故乡还那样的落后,没有楼房,一排排泥砖灰瓦的屋子座落在大山之中,随时面临外界的抛弃。就是像这样的一座小村庄,他依旧还要抛弃在外漂泊半生的游子。
我体会过一个人的孤独,但从未体会过一个家的孤独,我想那滋味一定是一个人的孤独的翻倍。
然小叔公的故事还没有完。
(九)
那一年,村里最老实的人去世了,他是我的姑爷,得了胃癌。经受半月的病痛折磨后,他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解脱了。我记得那年水泥路刚刚修了一半,我还记得,那个冬天的雨特别的冷。
说我们村庄落后不仅是生活条件,还有风俗。土葬一直到如今还盛行,摆酒席,唱戏,如今又流行请乐队,场面愈是热闹,儿女愈是尽孝。
路修了一半,车进不来,摆酒席的家伙什便进不来,人也得冒着雨走着进村。
小叔公的水库就在村口,他忍不住地上去帮忙。他那辆破三轮派上了用场。他一车一车的拉,拉完老人,又拉酒桌椅子,又拉碗筷,最后拉那些笨重的乐器设备。
我在后面帮他推车。我看见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裤脚流进他的长雨靴里,他一蹬车,靴子里就会发出“哐啷哐啷”的水响声,他顾不得那么多,一个劲地快速地蹬着。
小叔公本来披着雨衣,他嫌碍事,脱下来扔在了荒草里。戴的斗笠总被风吹起,他干脆摘了。
十几趟的车,三十多里地,不停地往返。那年,我十六,小叔公六十多。我中途趁着短暂的下坡路歇一会儿,而他一口粗气也未喘。
拉完所有的东西后,小叔公瑟瑟发抖地坐在火堆旁,一边烤着火,一边倒靴子里的水。我们都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热心的小叔公,同时,我还看到一个兵的影子。
(十)
我与小叔公最后的见面在大伯父家里,正好是去年的清明节。
小叔公坐在轮椅上,说不了话,他看见我后,眼里含着泪,手指着我,嘴里“啊”了半天,我想他一定是记起一些什么事来,到底是什么事呢?我无法得知。
四奶奶一直陪伴着他,不停地用心酸的声音哄孩子般地和他说话。我心里有许多话说,但见他一家泪眼已不知说什么好,只有默默地祝愿他安好。
我是万万没想到的,一向精神强盛的小叔公,结局会是这样,我更没想到他竟在一个安静的晚上走了。
(十一)
逝是所有事物最终的宿命,在历经万千过后,有的在最美的时刻凋零,有的在自然中长眠,有的坦然相对,有的不舍繁华。无论怎样逝去,都是命运的安排,不管接受与否,皆成定局。
我愿意把逝看成是一种轮回,如生死,如花开花落,如草木枯荣……
我们已学会适应社会各种环境的改变,可又如何去面对逝呢?
(十二)
2月9日,小叔公的葬礼在村外举行,我赶回家时,棺已钉封,看到不过是供桌上那张笑着的遗像。古乐哀伤,戏却唱得欢乐。
村里的人爱看戏,小叔公也爱看戏。小叔公没什么文化,然他对《三国演义》的故事了如指掌。以前,我听他讲过孔明借东风,那时不太懂,如今我也多次看过《三国演义》这本书,回想起来,心中对小叔公的敬意又添了几分。
音乐闹了一晚上,我彻夜难眠,每次刚合上眼,又想起逝者过往经历,越想越没了睡意。
小叔公的灵柩放在村外,因为村里有个说法:凡是在外头逝的人,灵魂是进不得村的。
我难以置信,21世纪还有人会深信这一套。
第二日,天突然下起了雨。
有人说小叔公不顾生人,死都死了,还要折磨人,还有人说落雨下葬是吉祥事,以后子孙有福报。这些话没有一句可信。
我随着送葬的队伍行了一路,衣服鞋子被雨淋湿了,我并不感到寒冷,我想起了小叔公拼命蹬三轮车那天,也像今天一样下着雨,只是村里水泥路已经修好了几年。
小叔公的坟墓在我父亲的边上,几步路远。父亲的墓上已长满荒草,而小叔公的墓还是新土,这两个人生前在外漂泊半生的人,现在总算安居故乡。
(十三)
我忽然记起小叔公最后也没能在故乡建起一座新房。
(十四)
2月11日,农历除夕夜。窗外一连串的鞭炮声,家家户户数着秒在迎接新年的到来。
可惜熬不到这一刻的人,魂儿早在欢乐的氛围中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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