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嘉祥的家是二间极普通的平房,外墙是用不整齐的乱石垒成。
舟山,因为是海岛,四周没有高山阻隔,有时东、南、西、北风在这里横冲直撞。从横梁尖山直泻下而来的强大南风,顺风时,风势将你推着走 ,你想仃都仃不下来;逆风时必须弓着背走,跨出每一步都很艰难;台风季节,风夾着雨斜斜地打在墙上,如果墙体不夠牢固,就会抵挡不住风雨而倒塌。
这里农村的住房都是用砖或石头堆砌而成,不像大陆内地可用夯实的坭坯做墙。平房的前面用木板、木窗、木门;屋顶上舖着稀疏的,鱼鳞般瓦片,门前有半尺高二尺宽的台阶,用石头扣边,台阶上面用黄土铺填夯平,与室内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屋内也是夯平的坭地。
趙嘉祥家的房子就是这样的一栋极简陋的平房,房子坐北朝南,倒也温暖。站在门口台阶上一眼就能望见舟山最高的山,横梁尖。冬天下雪以后,别的地方雪都溶化了,唯有横梁尖的顶峰上还是白雪皑皑,犹如北方人头上缠着的白色头巾。
趙家村本来就不大,总共才三十来户人家,地处南单乡的中心地带。冬天,大人小孩都到他家门口晒太阳,大家背壁面南並排坐着,有时还互相挤来挤去玩耍,似乎要把板壁挤垮,方肯罢手,我的童年大多时间也是在那里度过的。
其实不管春夏秋冬,不管天晴天雨,不管大小孩,小小孩,甚至大人都喜欢往他家跑。你问他们为什么,不是他家有好吃的东西,不是他家地方宽大舒服。在他家玩得自由自在,没大人管!
嘉祥的母亲早在生下他以后就得产褥病(一种产后感染的疾病)因无钱医治而过世了,撒下襁褓中的嘉祥和姐姐。
姐姐叫嘉芬,比他大四岁。他父亲一个人既要做父亲又要做母亲两个角色。除在外面劳作,还要烧飯洗衣,甚至缝制衣服。父亲带着襁褓中的嘉祥向鄰居乞讨奶水,可是鄰居们的奶水连自己小孩都不夠吃,那有多余的给他,父親只好给他喂米糊、奶糕。虽然姐弟俩都骨痩如柴,最终,还是顽强地生存下来了。
岁月的轮子慢慢地转动,生活艰难地挨到姐姐十二岁,弟弟八岁的时候,父亲忍痛离开他们,到离家三十多里路的一家船厂做工,每星期只能回来一次。出门前父亲给他准备了杂粮、咸鱼干、咸菜,就这样,年幼的姐弟俩自己洗衣做饭,开始了独立生活,窮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谢谢老天,他们身体倒也健康,可惜说话偶而带点齿舌音。有一次,姐姐大声叫:“弟,涼桿在那裡(涼衣服用的竹桿)?”
“凉桿在行里(房)。”弟大声回答。引起人们一片笑声,原来两人把“房“字说成“行”字,在舟山方 言里“房”与“行“发音相近似,“房“指房间,睡房;“行“指银行、公司行号。此后小伙伴们常常学着姐弟俩的对话,他们也不生气,屋里充满一片笑声。
孩子们将偷来的玉米桿也在他家门前吃,他家成了“小偷”们的“窝点”;孩子们也在他家玩玻璃弹珠、打纸牌、打朴克....他家也成了“赌博㘯所”。
小朋友们还在那里玩老鹰捉小鸡、捉迷藏、扮瞎子、官兵捉强盗。
小屋里总是挤满人,笑声、喊声此起彼落,这里也是“娱乐场”。最难忘的还是“偷”吃盐渍萝卜的糗事。那天,不知道谁在他家“偷”来一个萝卜吃。接着每人都去“偷”了,嘉祥姐弟也不说什么,好像视而不见。比鸡蛋略小,表面光滑的萝卜还留着一条根,犹如倒提着的小白鼠。没多久,一个一尺高,半尺直径的陶罐里萝卜被一扫而空,只留下半罐盐水。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也算一顿“大歺”,这在别家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就算有也会被大人骂得要死。
韶光荏苒,穷日子也过得挺快。那是一九五零年舟山解放前夕,嘉祥的姐姐己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十八岁大姑娘。父亲将她嫁到离本村不远一个叫李家岙的村荘。新郎叫李定发,長相不错,家境也可以。於是择吉日於五月十二号出嫁,全家正沉浸在喜庆的欢乐中。意外终于发生了:正在撤退的"国軍”抓壮丁将他抓虏去了,准备送往台湾。两家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災难击溃了,大家束手无策,嘉娣更哭成泪人,茶飯不进....愁云和哭声笼罩着两家。
再说嘉芬的新婚夫婿被“国军”押到沈家门码头,上了仃在那里的一艘太平号的军舰上(讽刺的是太平䚀不太平),穿上了黄军装。有一群坐在甲板上,有一群关在中艙,有一群关在下艙;这些被抓来的人都没有枪,有的哭泣,有的愁眉苦脸耷拉着脑袋。有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看守,反正在四面海水的军舰上他们是无法逃脱的。軍舰上灯光昏暗,滔滔的海浪声和机仓里的发动机声混杂一起。码头远处传来了父母兄弟和妻儿的哭声,和隐约稀疏的槍声,若大的军舰也感觉有晃动不仃。
李定发不安地坐在甲板前右方,哭泣着,自从上船到现在他的眼泪一直没有仃止。想起年老的父母,想起新婚的妻子,想起年幼的兄弟,眼泪禁不住又流下来了。多可爱的妻子,不久自己就可生孩子做爸爸,他是何等的兴奋。现在,一切美好希望都完了,自己孤身离开他们去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前途末卜,也许到前方去做炮灰。想起这些,自己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俩眼定定,两手痛苦地抓住自己头发,脑子好像结了冰。他像发了疯,胡思乱想,盘算着自己如何脱逃,可是一点结果也没有。船上灯光惨淡,海浪像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軍舰,抽打着每个被抓壮丁的心。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李定发猛然发现船在移动。沈家门港码头和远处的房子、山的轮廓越来越模糊,偶尔的声气笛声好像人遇难时的惨叫。那鹅毛般的月亮都被黑云遮住了。他终于清醒地感觉到自己離家越来越远了,而死亡却离他越来越近了。他告戒自己,不能这样就等死,他不甘心!与其受人斩割不如拼命一搏,他有意识地慢慢向船舷挪动、靠近...突然,他纵身一跳,跳向汹涌的怒涛。
他被军舰周边的大浪推着一起一伏,喝了几口海水之后他终于清醒了一点,听到军舰上向他开枪的枪声。 他拼命往有山的方向游着,拼命地游着!终于,那軍舰离他越来越远....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个伩念:游,游,往西游....游....
当他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躺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只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高兴地说“醒来了,醒来了!”接着一个老太婆也过来,他们都很高兴。老人立即盛来一碗粥喂他,他吃了几口,觉得精神好一点,直到吃完粥,他能坐起来。
老人告诉他,他叫郭大海,今天早上他去沙滩看船,发现他躺在沙滩上,昏迷不醒,就找来几个鄰居将他抬到家里来了。老人还告诉他,这个小渔村叫“塘头”,一百多户人家。有捕鱼的也有种田的。
他感谢他们救命之恩,並将自己的遭遇述说了一遍。在老人夫妇的精心照料下,李定发的体能基本恢复。次日,才东方发白,他就急急拜别救命恩人郭大海夫妇,直奔南单乡李家岙而来。这塘头村离李家岙並不远,只需翻过三条山嶺,即塘头嶺、鹅鼻嶺,小展嶺。在吃中午飯前他就到家了。
他的突然出现,全家都惊呆了,妻子抱着他大哭,他的妻子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当她肯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后就破涕为笑,紧紧抱住丈夫不放。
此事很快传到嘉祥家里,父子俩愁雲顿开,也轰动了整个南单乡。人们将此事作为奇迹般传颂,也为嘉祥父子和李定发一家感到高兴。
韶光茌冉,过了十多年,嘉祥也结婚了,他的老婆是附近一个小漁村叫李家岙的一个叫苏雅的姑娘。这位姑娘眉毛细细眼晴不大,皮肤白晳,虽然長相一般,却是一个勤劳的姑娘,后来为他生下两男两女。嘉祥也当了生产队队长,家里还是有很多男女去聊天 或开会,他的老婆为人也热情随和。
他的父亲辛苦了一辈子,晚年领船厂的养老金,享年八十有余。听说他家也造了新房了,两个儿子也娶了附近姑娘,她们的娘家都是南单乡的。嘉祥早就做了爷爷外公,说不定已是四代同堂了。年轻时吃了很多苦,晚年真算能享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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