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唯美食与爱不可辜负。这两者都是温暖的,浪漫的,熨帖的,像童话里的旋转木马和棉花糖一样美好。
但我觉得,美食与爱毕竟还是不同的。
爱情像玫瑰,美好的同时也令人畏惧,带来希望的同时也带来渴望,带来盔甲的同时也带来软肋,但美食却不一样,吃下去之后温暖饱足,除了肚子上长出来的二两赘肉,还真没有什么坏处。
我一直一个人住在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也没有时间谈恋爱,大学时候的朋友们要么回了内地,要么去了国外深造,留下来的人都有家庭和事业要照顾,彼此之间都很寡淡。我习惯了每天一个人吃饭,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听到别人夸我“你好厉害啊,每天一个人吃饭也不会觉得寂寞”,我还要愣个半天,想想他说的是不是反话。
我住的地方在香港的老城区,没有地铁,上下班高峰期的巴士堵得几公里路要开一个小时,附近没什么商场,更不会有酒吧和电影院,走在街上全是颤颤巍巍一步晃三晃的老人。我搬来这里,只是因为地段偏僻房租便宜,后来一住许多年,工资涨了也没有搬走则是因为贪恋这里的人情味,和无数开到凌晨的小餐馆。对,是小到只能侧着身子走进去的小餐馆,不是雕梁画栋需要穿西装晚礼服的豪华餐厅,是无论深夜还是凌晨进去,作为一名单身的夜归女子也不会被另眼相看的小餐馆。
从我家下楼右拐再右拐有家日本拉面店,因为门面实在太小,所以除非是专门而来的老饕,其他人都无法发现此中天地。
日本人都非常固执和专一,他们擅长专注做一件事情做到极致,而不是遍地开花。所以既然叫拉面店,就真的只卖拉面,汤底有猪骨汤和鸡汤,可以选面的硬度,粗细,配菜要么是叉烧要么是猪软骨,加十块钱可以有一只溏心蛋。小吃只有饺子,饺子也只有一个馅,原本还有抹茶雪糕作甜点,后来冰柜坏了,就不供应了。
店由一对日本夫妇打理,男人总是不苟言笑地在玻璃窗后面忙活,一会儿拉面,一会儿剥溏心蛋,一会儿舀一勺汤试试味道,在氤氲的水汽里,他的面容永远都看不真切。女人则非常温柔,挽着头发,系着围裙,一笑眼睛就变成一对月牙,像是从九十年代日剧海报里走下来的那般客人。她同时给几十个人上菜,倒水,收拾碗碟,还能顾得上给每一个进来的人鞠躬,向每一位离开的人道别。
除了肉,汤底里的其他材料都是从日本运过来。日本女人一边熬着汤底,一边操着不流利的广东话和熟悉的食客聊天,顺便指导下他们怎么做菜,该吃什么时令果蔬。汤底由几十种食材做成,她从来不介意告诉我们她的配方,却没有一个人做出来的拉面有她的一半好吃。
“只有在准备食材的时候用了心,做出来的东西才会好吃”是她的口头禅。
店里只有两张方桌,再加上靠着墙壁摆放的一溜木桌,像学校的图书馆那样在中间用木板隔开,最适合一个人来吃。连看着对面的陌生人大快朵颐的尴尬都省去了。
在深夜独自吃一碗面的食客只有那么几位,一来二去,我也都认了个脸熟。
常常坐在我身旁的老年人西装革履,是开奔驰车来的。我偷偷瞄过他放在桌上的钱包和领带,都是质地精良而且用了很久的好物。他放在桌上的Blackberry手机常常响起,大多数时候他都不会接,有的时候他接起来,用手掩着嘴小心翼翼地谈着生意,时而说粤语,时而说国语,时而说日文,时而说英文。我从那些对话里知道了他在澳洲长大,在香港经营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住在半山的豪宅里。半山那里有的是高级餐厅,米其林星级厨师,但他偏偏要在下雨天开着车来这里吃碗面。我和他秉持独食者的传统,各自闷头大吃,只有在进来和离开的时候会互相点头致意。
“今天的猪骨汤比平时要浓郁一些。”
“今天的叉烧比较肥,入口即化。”
“最近流感高峰,我要吃鸡汤的,可以预防感冒,你呢?”
偶尔的交谈都是关于吃的,他和我说话的时候会特别真挚地望着我的眼睛,双手手指交叉托住下巴。我对于他的身家背景、人生故事非常好奇,但也知道在一段萍水相逢的关系里,这些都不是我应该过问的。
有一次,他带了个化浓妆说话声音又尖又嗲的女孩来,女孩噘着嘴,嫌弃地看了碗里的叉烧,用筷子尖挑起来扔在桌上。
“吃面已经很油腻了,再吃肉,你想胖死我啊。”
他没说话,把桌上的叉烧夹起来吃掉了。
日本拉面店的对面是一家港式茶餐厅,卖牛腩面烧鸭濑碟头饭之类地道的香港风味。
早晨去上班的时候我在他们家门口等巴士,总能闻到卷帘门的缝隙里飘出来的烧鸡烧鸭那种油汪汪肥腻腻的香味。
光顾茶餐厅的都是老人家,小年轻喜欢去对面的麦当劳和必胜客,老人们就拄着拐杖一步一颤地走进来,隔了老远就互相打起招呼。
茶餐厅的伙计年年岁岁换了不知道多少人,女店主却每年如一日地守在门口招呼客人,一直从小姑娘做到了皱纹爬上脸颊的中年妇女。
常去的食客她都记得名字,还记得他们的口味:张婆婆喜欢甜食,王生什么东西都要加辣椒油,李太怀孕之后爱吃软糯香口的。她热情又不肉麻地把他们迎进来,麻利地擦桌子摆椅子安排他们坐下,给他们端来热茶。一杯热茶还没喝完,他们惯常吃的食物已经端了上来,连谁谁谁吃云吞面不要葱要放两勺辣油,谁谁谁喜欢喝热鸳鸯放半勺代糖她都记得丝毫不差。
“你现在的样子,就跟你妈当年一模一样。”年老的食客看到她一人端着五个盘子风风火火从厨房走出来,总忍不住感慨,“你要是哪天不做了,我们怎么办,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能有耐心做出那么好吃的卤味?”
茶餐厅最景气的时候,在香港开了五家分店,后来开放自由行,店铺大幅加租,位于铜锣湾、旺角的店铺因为入不敷出都关了门,只留下这唯一一家,也是最初发家致富那一家,三四十年来都在这座旧式居民大楼的底层,装潢从最初的新潮变成了落伍。
从早到晚,这里都聚满了老人家,每张桌子都坐得满满当当,走道里还塞满了轮椅,他们吃完了也不走,聊天,说起过去的事情,玩弄牙签,或者面对一片柠檬发呆。晚上TVB播连续剧的时候,他们会抬眼看,再说起他们那时候当红的明星的名字。周三周六的晚上有赛马,这里越发挤得水泄不通,好多老人举着放大镜和老花眼镜看报纸上的马经,用铅笔像画符一样圈圈点点的。
我去的时候都是深夜,老人散了回家去。只有几名头发花白的男子,去隔壁便利商店买了酒过来喝,喝得满脸通红。好吃的叉烧和牛根腩都卖光了,好在女店主记得我喜欢吃鸡腿,给我留了一个蜜糖鸡腿,放在饭锅里闷着,看到我进门,立刻麻利地浇好酱汁,再放上一个荷包蛋。
我也曾遇到可以一起吃饭的人,那是从澳洲派来香港工作一年的C。我和他在隆冬的火锅店遇到,在满头大汗吸着鼻涕涮羊肉和虾丸的时候,他问我借了一张餐巾纸。火锅店里满是阖家欢乐的景象,只有我们两个孤独的食客,在等着水开的时候,忍不住搭起话来。
C想学粤语,想吃中国菜,想看中国电影,我想下班回家有人可以陪我吃顿饭,因为两个人一起吃可以点多几个菜。我和他,不算一见钟情,但也算一拍即合。
C有着西方人少见的富有探索精神的胃,也有西方人特有的毫不怀疑轻易相信的天真烂漫,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对香港美食的探索,哪怕在吃了一顿水煮鱼之后在厕所里腹泻到天明。
凡是我跟他说好吃的,不管外表看起来多么奇怪,他都毫不犹豫往嘴里放,如此程度的信任让我非常感动。
我和他逛街的时候,经过奇奇怪怪的小店,他总会驻足,问我:“T,这个是什么?能吃吗?”
C下了班喜欢到我住的地方找我,因为在中环,人人都跟他说英语,只有在这个老城区,他才被逼着练习他半生不熟的粤语。
我和C背景如此不同,但口味却非常类似:我喜欢的拉面他也喜欢;我喜欢的鸡腿饭他也喜欢;看到我吃火锅里面的鸭血牛肚,他也要吃;看到我去便利店买鱼蛋肠粉,他也跟着我买。美食带着我们跨越彼此之间种族、文化、信仰的一道道鸿沟,所向披靡。
我们吃完饭,会坐在我家楼顶的天台上吹风,他从包里翻出一本单词书,让我一个一个念给他听,他分不清前鼻音后鼻音,会问很多次,我也讲不好,两个人都急起来就用粤语英文夹杂着吵架。聊了一会儿天之后,他还要去买夜宵,有的时候是酸辣猪排米线,有的时候是撒尿牛丸面,有的时候去街边的大排档要一份辣炒蛤蜊。C每次吃饭都像饿了三年,风卷残云般把食物呼噜呼噜吃下肚去,他从不介意我吃得多,看我吃得犹豫,会把虾剥好了壳来喂我,也会把我盘子里的剩菜全吃完。
我和C在一起的时候,从不谈论过去,也不谈论未来,我们把原始人类的本性发挥到了极致。大多数时间都在吃,吃完就睡,偶尔做爱。他如果第二天不用上班,就睡在我家一米二的小床上。床太小,他不得不整晚都从后面紧紧搂着我,像一个小火炉。
当吃遍了我家附近的餐厅,我们开始买菜自己回家做饭。我生日的那天,C没有送我想要很久的Tiffany手链,而是送了我一个多功能电饭煲,我们早晨起来会煮八宝粥,晚上回家就下面。浇头是我外婆千里迢迢寄来的卤牛肉和雪里蕻炒冬笋。
秋天的时候,我们买了大闸蟹,求茶餐厅的老板帮我们蒸好,又去超市买了桂花酒酿和汤圆,喝得微醺,借着酒意说了不少真心话。
冬天的时候,我们围着小锅涮羊肉,把各种不同馅料的丸子和饺子一股脑儿下下去。
春天来了,我和他做了很多很多红烧肉,放上茴香、桂皮、冰糖,烧得皮酥肉烂,一边在笔记本电脑前看美剧,一边挖一块来吃。
和C在一起的每一件事都和吃有关,比如早晨起来带着韭菜饺子味儿的亲吻,踢着拖鞋去菜场上挑肉和蔬菜,小火锅氤氲开的雾气。C非常擅长做家务,即使是中国菜,他照着菜谱也能做得差不离。他每到汤快好的时候,都拿着勺子喂我一口,让我尝尝味道,每次吃完了饭,也总是毫不留情地把我从沙发上拖去厨房洗碗。
凌晨我躺在C汗湿的胸膛旁,想着这一切多么奇妙。我们来自不同的国家,却有幸在陌生的城市相见,拥抱取暖。他一直说我不像东方女子,我活泼开朗,吃牛扒喝咖啡,说英语和法语,讲话的时候会加很多手势,就像我一直说他不像西方男子,他谦虚,谨慎,ipod里存了所有张国荣的歌,喜欢啃鸡爪和吃大肠面,会用中文写他的名字。我和C有千万差别,但唯一相同之处,是我们好像一直在漂泊,一个城市接一个城市,一种语言到另外一种语言,一种食物换成另外一种食物,父母家乡离我们远去,我们都开始变得有些国籍不明,当寂寞成为了常态,竟然也不是特别难过。
等到一年过去,C要离开香港,我送他去机场。
“要不要去翠华吃一碗紫菜鱼汤米线?”
他摇摇头:“我想吃炸鸡。我已经吃了一年中餐了。”
他到底还是白人,有着白人的胃,云吞面和广东话对他来说,就是偶尔为之的消遣。那些我以为早就跨过去的隔阂,突然重新出现,一座接一座,绵延不绝。我玩弄着C金色的鬈发,和淡金色的睫毛,说不清是觉得幸福还是觉得无力。
我原本想送给他我外婆做的雪里蕻,怎奈澳洲不能带食品入境,只好送给他一本中英文对照的粤菜食谱。
他送了我那条Tiffany的手链,亲了亲我的嘴,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海关。
这回是一个炸鸡和薯条味道的亲吻了。
我又回复了一个人吃饭的状态,拉面店的老先生和茶餐厅的老板娘都还在,也都还记得我的口味。
属于C的那一段生命,却早已经迅速又决绝地消逝在时光的河流中。
我一直觉得人注定就是孤独的,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再一个人把这条路走完。有的时候,我们有幸遇到一个可以共同走过一段路的人,他突然出现又倏然而逝,无法捉摸也无法追逐。
人世间所有长久的关系都是寡淡的,就像拉开木门,面对一碗拉面,对旁边的人微笑着点一点头,说一句:“我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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