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当代》,作者毛志成。
经典愚氓
一九六七年秋,华北平原上的一个芥豆小村,即我故里的某个邻村,发生了一桩“史无前例”的恐怖事件:一伙“造f派”们为了实现“彻底消灭剥削阶级”、“世界一片红彤彤”,要将“四类分子”统统活mai。造反派们(特别是本地中学生或曰红wei兵,以及十七八岁、二十多岁的青年文盲),究竟是出于假意的恫吓目的,搞一搞不当真的恶作剧,还是果真要“体验杀人快感”,已经不得而知。反正那时村外挖下的十余个坑是真的,老老少少的一串“四类分子”也真的被牵来了。围观者涌了来,也是真的。时值我在我的原单位被批斗得太苦,偷偷逃亡一次,真切地目睹了这种景观——当然是混杂在路人中。
关于那种场面,我已在另外的文章中写过,不想细述,总之是可怕极了。这里我要说的是这位救星,是她的疯狂抗议兼之拖延了时间,引来了派出所的警察,才避免了这场悲剧。
这是一位孤寡老人,六十多岁,姓冯,人称冯二奶奶。在我的印象中,解放前她四十多岁的时候,村民就称她为冯二奶奶。她早年丧夫、无儿无女兼之贫穷,只有一间草房。解放后土改时她分得了两三亩地,也是经常荒芜的。冯二奶奶靠什么活着?只靠“穷横”。谁家地里的庄稼熟了,她总是抢先拿着筐篮去“拾”,无人敢管。谁家过年过节,改善一点伙食,哪怕某家偶然地摸了几条鱼、捉了几只鸟弄回家炖了,她也凭嗅觉追了去,坐下来便吃。尤其是大小“财主”家,她非但进门就喊“我饿了”,而且一再强调“我不吃剩饭,给我另做”,有时甚而一连三四天住下来。由于她辈分高,连许多已经做了奶奶的人在实际上也比她低一辈或两辈,因此她到谁家都要大耍长辈气派,没人敢惹。
大约六十年代初,举国兴起了“忆苦思甜”热,冯二奶奶便抢先带了头。特别是将“忆苦思甜”升华为“大长g命志气”,因之比赛贫下中农“g命气概”的时候,冯二奶奶同样成了主角。她被请上台来,坐下便拍着胸脯子说:“不管谁怕过d主富农,反正我没怕过!当年对d主富农,我进得门来,他们都恭恭敬敬地把我让到炕头上,沏茶斟水!我说我饿了,他们谁敢磨磨蹭蹭地不给我端饭?我说天凉了,衣裳薄了,谁敢不把棉袄棉裤送上来?还反了他呢!不论多大的财主,都没我的辈分大,我说一谁敢说二!d主富农压迫人,谁敢压迫我?都只能让我压迫!”
后来阶级觉悟高的人纳过闷儿来,觉得冯二奶奶的话“有问题”,也就渐渐地没人再去请她“做报告”。
“文g”来了,斗“四类分子”越斗越凶,终于演变成那场活mai人的恐怖剧。
那日,那时,那样的人影,那样的声音,都闪烁着鬼怪世界的特殊颜色。鼓动者和参与者都红透了:红色的标语,红色的袖章,红色的喊叫,红色的眼睛;近观者、远看者都有灰色的面肌,灰色的眼神,灰色的瞳孔,灰色的呼吸。只有从作恶者喉咙里发出的兽哮兽吼,伴之以铁锨与沙砾的杂乱磨擦声,没有任何同情式的呼应。待毙者早以麻木,连哀乞、哭泣都已冷凝成僵尸,任何喉咙都不再发出声音。
就在这个像是从来没诞生过人类世界,或是人类世界早已死去多年的可怕的空隙时刻,一个人的斥骂声音由远及近。最后的巨声是:“王八蛋操的们!兔崽子们!驴配马下的们!造孽吧你们!老天爷打了一万年的盹儿,胡乱养了千万百万的狼羔子,我活了八辈子也没见到过你们这样的活畜生!二奶奶我管不了你们,坐下来哭他们(指被mai者)一场谁也管不住!”
冯二奶奶扑了过来,坐了下去,大哭的声音响彻数里,似哭似唱。她拍一下大腿,哭骂一声。我至今仍能忆起这样的话:“我哭天呀,天没眼呀!我哭地呀,地没心呀!我见了鬼呀,鬼都有心肝呀!我见了阎王爷呀,阎王爷判案也有个公断呀!我是混蛋呀,可我没忘记谁送过我一块馍、谁送过我一件衣呀!要活mai人呀,先埋我呀!反正我活了六十多岁呀!见了这样世道呀,早闭眼早心净呀……”
由于人们(包括所有在场者)的惊愕、好奇,也包括冯二奶奶的嗓门大、声音高,邻村的人也陆续聚来了。加之冯二奶奶猛地跳进一个坑里,死活不起身,拖延了时间。不知什么时候,派出所的警察来了,一场凶险总算过去了。
冯二奶奶是草民,但很经典。比起成团成簇强行佩戴着政治徽号的“俺贫下中农”、“俺无产阶级”之类来,只有冯二奶奶们不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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