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大厅里挤满了天南海北的过客们。
这天已是腊月二十七,再有两天就过年了。一张张组合不同的面孔上现出的都是一样焦躁的表情,当然还兼有一份掩饰不住的欢喜。每个人行走的脚步都是匆忙的,所有的售票口处也都是涌动的人潮。抱着孩子坐在椅子上的妇女们一面留意着身边的行李,一面张望着自家男人的身影。
空气里流动着各种气味,同时混杂着的还有大呼小叫的南腔北调。整个大厅里溢满了热闹和紧张,不时地还有各样的男男女女继续从外面涌进来。
在大厅最东侧的一个入口处,挤进来一个农村模样的妇女,她的一只手上狠命地拽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小男孩看上去很调皮的样子,精瘦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正骨碌碌地搜寻着什么,他的如芦柴的母亲一面带他避绕着穿梭的人群,一面极快地取下头上的围巾。她似乎也留意到了像她包的这种方形头巾是早该留在家里做包袱用了,而她却还要将它用做出门御寒的工具。
女人牵了孩子径直走到东南角方向一个躺在连椅上的男人旁边,然后取下男人脚头上一个座位上的行李,重重地坐下来。那小孩悄悄地走近男人,轻轻地掀了掀遮在男人眼上的破棉帽,又轻轻地盖下,然后两步跳到母亲身侧,欢声地说:“爸爸醒了。”女人的眉眼向上挑动了两下,将孩子揽在身前,重新系一系连在孩子羽绒袄上的帽子,轻轻地说:“凤山,你不解个手啊?”
“唔。”停了几秒钟后,男人才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表明他已听见了。
见男人只应声却不动弹,女人只好又说:“外面阴得很厚,没准傍黑时真会再下一场呢。”
男人没再吱声,只将身子向椅背方向翻转了一些。
女人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孩子打断了:“妈,我想吃点啥。”
“哦。”女人一面回转身打开行李包,一面抬头看看西边墙上的大钟——已经快十点了。她很快地从包里取出两个自家蒸的菜包子,又摸出一瓶水。而就在她将要再回转过身的时候却忽然惊喜地叫了一声:“凤山,你看那是谁?”
躺着的男人似乎被女人的叫声吓了一跳,他一骨碌坐起来,顺着女人的眼光望过去,却见从女人刚才进来的那个入口处陆续又走进三五个打工模样的汉子,每人肩上都扛了一只麻包,正有说有笑地朝这边走来。男人嘴角的肌肉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似的紧张地抖动了几下,然后又以最快的速度重新躺了回去。而这次那脑门上的破帽竟连鼻孔也一起遮盖了。
这个叫黄凤山的汉子是出来躲债的,而进来的几个爷们应该都算是他的债主。
去年的秋天,他见头几年村里两家开粉坊的都挣了钱,便也贷款建了厂房,上了机器。可谁知就在他之后又接连有几家也办起了粉坊。结果那一年的红薯价格由往年的一毛七八顶到了四毛五。而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到了最后,做成的粉子又拉不出去,所有开粉坊的人家都连血本赔了进去。黄凤山眼瞅着在他家忙活了两个多月的十几个大老爷们都拿不到一分钱,实在没脸再呆在庄上,就悄悄地带了老婆孩子躲到了外边。去年的春节他们没回家,而今年,他经不住女人的磨磨叽叽,终于打算要回去了,可到了车站,他又犹豫了,原本他想在外边拼死拼活地干几年,多挣点钱回家,好歹也算堵一堵大伙儿的嘴。可没成想,外边的花销太大,什么都要买,加上女人秋天里生了场病,好容易攒下的几个钱又都送到了医院,而偏偏在这时又遇到了家里的人,这让他想高兴都高兴不起来。
女人却没看见男人的反应,兀自叫着:“那不是凤祥凤春他们嘛!凤春——黄凤春——”
“你吼什么!”男人气急地骂道,“把身子转过来,别让他们看见!”
女人小声地嘟囔着,慢腾腾地转过身子。可当她一眼看到小男孩正嚼着手里的干菜包子的时候,却又极快地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椅子上,然后一把抱起儿子,在他耳边嘱了一句什么,小男孩立刻会意地大声喊起来:
“凤祥叔——凤春叔——”
刚刚听到声音已经在往这边看的那帮人这回已清楚地认出了这娘俩。
“传振,是传振。”大伙儿一下子围拢了过来
“嫂子,凤山哥,原来你们也赶在了今天回家,真是太巧了。”
女人再也忍不住了,背转了身子啜泣起来。
黄凤山忙站起来:“我……我们……”
“我们昨天就来了,”女人一面抹着眼泪,一面抽噎着说,“可你凤山哥说没脸回家,就连今天也没打算往家走呢。”
“那你们,你们昨晚就在这候车厅里冻了一宿?”
“嗯……”女人嗫嚅着。
“凤山哥,你在咱村里也算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那么点事儿咋还没转过弯儿呢?”
“凤春,你别说了,是汉子就不该欠大伙儿的血汗钱。”
“凤山哥,你这是说的啥话咧,当初你也是想带着兄弟们挣两个的嘛,要怨就怨咱没那个财运。咳,也别说哥哥你了,就是那几家开粉坊的不也都赔光了。”
“就是,我们哥几个出门的时候,家里的娘儿们都交待了,若是碰上凤山哥,千万要让你回家去,就算那俩钱都不要了,也不能再让传振和嫂子跟着你在外面流浪了。”
“可不是,你们这一走就是一年多,看把嫂子都折腾成什么样儿了!”
听到这里,女人哭得越发厉害了些。
“好啦,咱都不说了,来,传振,叔叔抱着买票去,咱们一起回家。”
“老少爷们,我对不住你们。”
“凤山哥,当大家是爷们就不该说这样的话,大伙儿说是吧?”
“爷们,我黄凤山做梦都想咱那片山疙瘩啊!”看着一帮老少爷们,再看看身边的女人和孩子,黄凤山再也控制不住了,眼泪无声地淌在清瘦的脸上。紧接着抹一把脸,整整头上的棉帽,“走,回家,过年去!”
泪眼中,他好像已经看到了村里那一排排齐整的平顶青石房子,还有家家大门上张贴着的一幅幅鲜红的门对子……
作者简介:
薛华,原名孙俊华,喜好码字。欣赏“吃茶读闲书,听雨看花落”的情境,更崇尚“心中若有美,处处莲花开”的心态。希冀把素常的日子写进快乐中,已在省市级报纸期刊中发表文字逾10万,曾做过教师、幼师等职,现供职于山东新星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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