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告诉你-死亡，我亲爱的孩子

从来没和孩子谈起过死亡，是不愿，不敢，还是潜意识里拒绝这个生命中不能抗拒的残酷 ？我也不知道。但是，在这个客观存在的现实突然降临时，我们经常会感到措手不及。

不知道在哪里听到过这句谚语，“坏事总不会单独来拜访你 ”。这两天对于我来说，是十分沉重的日子。死亡这个不可逃避的现实围绕在我们周围。两天前，陪伴了我们十二年的小狗‘左一’ 终于没有坚持过这个夏天 ，她因心脏衰竭死在了动物医院的手术台上。我和先生正在商量如何告诉给两个孩子这个噩讯的时候 ，电话铃响起，先生接起了电话，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是大事。

他匆忙挂上电话，告诉我卡姆叔叔可能不行了，医生说托不到今晚，我立刻去医院。我一听，眼泪夺眶而出，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说， “ 我也去 。”  他红着眼圈对我说，“你理智点，孩子那么小，你们在家等我的电话。” 说到这里他也情不自禁地哽咽起来 ， 我这才想起两个孩子， 女儿丽露11岁，她有过了几次失去小动物的经历，对死亡应该是有概念的。但儿子提提只有5岁，提提是个非常敏感的孩子 。 但对于他这个年纪，死亡就是电游上的小生命被吃掉，然后再按一下restart 的按钮 ，那些小生命就又会，重新活蹦乱跳地复生到屏幕上。

我怀着坎坷的心情在家等待，时间过的好漫长，那种久违的痛又一次侵蚀着我的心脏，就像那年我接到了弟弟远在千里之外的电话，告诉我妈妈不行了，急性脑出血，当我用20个小时穿越欧亚大陆来到妈妈身旁，她的脑细胞已经完全死亡，我在她身旁守候了22个白天和黑夜。 之后就是十几年也抹不去的痛楚。那些日子的折磨，我真心地希望，永远不会有谁经历同样的痛苦，即使是我最恨的人。

卡姆叔叔是先生的叔叔，一个风度翩翩的法国老人 。因为卡姆没有孩子，他又是先生的教父，所以他把先生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特别是我们的两个孩子，对卡姆爷爷更是喜欢的不得了。他们的爷爷在他们出生前就离开了人世，卡姆爷爷在他们心中也是唯一的爷爷。每次见到卡姆，两个孩子会和见到圣诞老人一样开心。 因为卡姆爷爷是最懂小孩子的，每次来家里都会给两个孩子每人一个大袋子，里面都是我从来，或很少给他们买的高热量糖果，和各种廉价玩具。每次卡姆看到孩子就说，快把我的礼物藏起来，你妈会统统没收的。 还不时地对我做出个鬼脸说到 “我买的可都是made in China 的玩具哦，为了振兴你们国家的经济 。”  还有，就是他的魔术表演，更是让孩子们瞪圆了眼睛，虽然都是一些雕虫小技，但在孩子心里，竟是无比的神奇。提提最崇拜他，因为他是个曾经驰骋疆场的将军，每次他给提提展示他的勋章 ，和驾驶战斗机的照片时，提提那张小脸上的兴奋，几乎是和走进迪士尼公园的那一刻等同。 他给孩子们的记忆，是如此的快乐和温暖。

晚上11点，我的电话响起，我惊跳中接起了握了好几个小时的电话，那边是先生的沉重的呼吸，没有任何话语， 我知道卡姆已经离去。我轻声说 ： “别难过，卡姆知道你在他身旁，应该走得很欣慰 。你开车小心 ，有我在。”

第二天清晨，我们像往常一样吃早餐，虽然昨天夜里我们用几个小时去准备怎样把这突如其来的两件事告诉孩子们，但是我还是没有勇气面对他们天真的眼睛。先生把电视关掉说：“ 丽露， 提提，左一和卡姆爷爷去世了，他们死了。”  我原以为先生会在说出真相前做个铺垫， 没想到他说得那么直白，还特意用”死了“这两个提提能够懂得的，那么残酷的一个词。

此时，女儿丽露已经倒进我怀里哭成了一团 ，提提惊恐的看向爸爸，问道：“你是说左一和卡姆爷爷都去医院了吗？但是，我还可以再见到他们，对吗？” 先生蹲下来 ，把手放在他弱小的肩膀上说到 ：“ 提提， 不会了 ，他们死了 ，他们去另外一个世界了，你永远见不到他们了。” 提提的眼泪夺眶而出，紧接着，他愤怒地把心爱的玩具熊重重地扔到地上，大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 妈妈骗人，你说人死了以后还是能再见到的，你说你可以看见你的妈妈，我现在就要见到左一和卡姆爷爷” 。我心如刀绞但还是镇定起来，我把他抱在怀里，亲着他的小耳朵，小声说：“ 宝贝 ，妈妈和你说过，我们和我们最爱的人 ，是永远不会分离的，左一和卡姆爷爷也没有和我们分开 。你现在闭上眼睛，然后心里想着左一和卡姆爷爷，一定要使劲的想，你是不是看到了左一正在沙发上用它的小舌头舔你的鼻子，你可以摸到它的绒毛？ 现在， 你再想卡姆爷爷，你可以看见卡姆爷爷的白胡子，和他的魔术棒，对吗？” 他还是哽咽着趴在我的肩膀上，过了一会儿 ， 他停止了哭泣，小声说到“ 妈妈，我好像看见他们了 。”   我把他搂得更紧些，继续说 ：“宝宝，只要你闭上眼睛，还能看到的人，狗狗，甚至一朵花，他们就没有真正地离开你”。 过了几秒钟，提提突然挣脱开我的手臂，睁大眼睛看着我说道：“有一天，你也会死吗，和左一，卡姆爷爷一样？” 我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前两秒钟的反应是无语，然后我深情地看着他说的：“会的，宝贝。” 我知道这样说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是多么的残忍，但我的意识告诉我，我有义务告诉他生命的真相。他又哭了起来，泣不成声。这次是他把我抱紧 ，说：“ 我不要闭上眼睛看见你，我要抱着你，就这样，永远抱着你，你就不会死掉了 。”

我一边流着泪，一边努力撑起个微笑说到：“ 妈妈要等很久很久以后才会死的，妈妈会陪你长大，等你和爸爸一样高，一样强大，那时妈妈就像奶奶一样老。到那时呢，你也会有自己的宝宝，和很多你爱的和爱你的人， 你会很棒，遇到再难的事情你也不会哭，不会害怕了 。 还有，你知道吗，等我死了，我会和你玩捉迷藏的游戏，我会藏在你身上的一个地方，你知道是哪里吗？”  他摇了摇头，好像试图止住伤心的样子。 我把他的小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又轻轻地放在他的胸前，贴近他的小耳朵，小声说：“妈妈会永远藏在这里。 但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  他看了看我，好像在尽力思考，然后伸出小手说：“好吧，不许反悔！” 我用自己的手掌重重的击打下去（这是我们日常做保证的仪式）， 说到：“永不反悔 ！” 孩子就是孩子，一个小时后，提提已经开始到院子里踢球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向先生和眼睛哭得像樱桃的女儿走去，三个人紧紧抱在了一起 。

看看墙上的挂钟，已近晌午， 我回到工作室，看着今天排得满满的日程表，随手提起桌上的一支笔，在上面画了个硕大的X，我重新冲回客厅对先生说，我们今天下午去山上看瀑布吧， 就是我们刚刚认识时经常去的那座山，传说有很多精灵的那座，一直说要带孩子去的。先生诧异地看着我说到：“你不是这周的工作十分紧张吗？” 我笑着说，“那些工作可以放一下，其实这些工作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重要 ，我今天只想和你们在一起。”

我们四个人坐在车里，我回头向两个宝宝望去，向他们投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在灿烂的阳光下，他们的小脸好迷人。先生发动车子的同时，顺手紧握了一下我的手，我看向他，两个人都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车子缓缓开上山，天气忽然有些阴沉，一片乌云从山顶飘过，天空中下起小雨，我把车窗打开，闭上眼睛，风迎面吹过来 ，雨珠轻轻地打在我脸上，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雨水混杂着泥土和天空的气味，沁人心脾。

车子顺着盘山道行驶，向窗外眺望，我所居住的那个小村落已经变得十分渺小，只有村落中央的教堂还依稀可见，车子又开了更远一些，教堂已经看不见了，我的小村落也变成了一个小圆点。太阳好似在云层中和我们捉迷藏似的若隐若现，光线的忽明忽暗给这个寂静的山峦带来一种神秘的力量 。突然，提提大叫起来：“妈妈快看啊，彩虹！” 我扭过头，看见就在我们眼前，有一道美丽的彩虹，这次看到的彩虹和以往的截然不同，感觉只要抬起手就能摸到，是那么的真实，我们都痴迷在这短暂的亦幻亦真的世界里。 终于到达山顶，艳阳高照，我望向四周层层叠叠的山峦和遥远的云端，我在想，在山下星星点点的村落和城市后面，有多少人每天都在经历着和我们同样的故事，就像这一路下来，变幻莫测的天空，无法预知的气象和未来。我们要用什么样的勇气去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失去，离别，要怎样去珍惜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的真实呢 ？

我飞奔向他们三个人。是了！ 我们是如此幸运地拥有着健康的体魄，活在这个世界上，感受着它的温馨，美好。 真诚地，深情地爱着我们的家人，孩子，朋友 ， 情人 ，......................... 。用现在我们常常听到的这句话与大家共勉 ：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朱虹，写于2016年8月9日 ， 法国，Balbigny 凌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