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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给每个人安排了不同的课题。
有的是父母,有的是子女,有的是爱情,有的是仕途。
命运给史铁生安排的课题是——疾病。
21岁双腿瘫痪。
30岁肾衰竭。
47岁尿毒症。
命运在给他致命一击之前似乎还觉得不够痛快,非要在这之前,给他一个灿烂的底色。
有多灿烂呢?清华附中的学霸,北京市中学生运动会长跑冠军,跨栏冠军。
正如他在《我与地坛》里说,在最狂妄的年龄,突然残废了双腿……
命运这样的安排,对这个年轻人,对这个家庭的打击都是致命的。
那时的他,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可他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
《秋天的思念》就是史铁生回忆他瘫痪的前几年,关于母亲离世的记忆。
01 母亲,一生的愧疚
《秋天的怀念》每看一次都会泪目。
对着最亲近的人肆意发狠泄愤的儿子,因为爱而卑微讨好的母亲。
我们总是会在失去之后,才知道“当时只道是寻常”。
原来母亲早已病入膏肓,只是他沉沦在自己的不幸中,并未发觉。
他万没想到,那一次出去竟成永别。
她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母亲猝然离世,是史铁生一生最大的愧疚,也让他这个被命运砸晕的人,开始理智地思考人生。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说,母亲不是一个只会疼爱孩子,却不去理解孩子的人。
那时候的他倔强羞涩,执意要自己去地坛,母亲知道他的苦闷,出去走走总是好的,但是又不放心他自己去。
他说,
现在我才想到,当年我总是独自跑到地坛去,曾经给母亲出了一个怎样的难题。当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
——《我与地坛》
好几次,他都看见母亲偷偷尾随。
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儿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
——《我与地坛》
史铁生在第一篇小说获奖后,想得最多的是,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再多熬两年?他的儿子就要碰撞出自己的路了,可她却没有等到。
母亲的离世一直是他挥之不去的心结,他内心贮蓄了太多的歉疚和遗憾。
直到有一天,上天似乎觉得时候到了,给了他一个答案。
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我闭上眼睛,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糊地,我听见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
——《合欢树》
如果说母亲的离世让他回归了理智,那么与地坛的朝夕相处,则让他慢慢看清了生命的真相。
02 地坛,灵魂的对话
1991年,史铁生的散文《我与地坛》发表,震动了整个中国文坛。
作家韩少功说:1991年的中国文坛,即使只有史铁生的一篇《我与地坛》,那也是丰年。
《我与地坛》在浑厚、凝重中又像是有一种突破生命的力量在腾然。
它像是作者将那本该熊熊燃烧的下半生都倾注其中,又像是地坛把他四百多年的凝练和精华都加之在上。
史铁生说,
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最初来到地坛,他只是为了找一个可以逃避世界的另一个世界。
在草木窸窸窣窣竞相生长的园子里,他听风,看树,寻云。
他也开始了一场自己与自己,自己与古园的灵魂对话。
罗曼·罗兰说: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真相后,依旧热爱生活。
从真相到热爱,这应该是一条无比艰辛的路吧。
黑塞说:
人生最难的路,是通向自我的路。
史铁生就在这个等了他四百多年的园子里,开始了扶轮问路。
他先是思考关于“死”的问题。
瘫痪之后,他脑子出现最多的字就是“死”。
这个问题他想了好几年,终于得到了答案。
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我与地坛》
既然死亡是每个人必定的归宿,那么何必担心,何必恐惧,在它还没有来临之前,我们何不好好享受这个长长的空期。
想明白了死,他开始思考关于“生”的问题。
生的问题,恐怕更难。
他说,这个问题怕是像终生的恋人或者魔鬼,生到什么时候就要思考到什么时候。
可是,地坛用十五年的光阴给了他最好的答案。
十五年间,他走遍了地坛的每一个角落,也结识了地坛中同他一样的孤独过客。
那里有十五年后依然还在的一对老夫妻、唱歌的青年,爱喝酒老头、朴素优雅的女工程师,长跑的朋友……
而让他最为震撼的是一对小兄妹。
有两三年的时间,他经常遇到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女孩,那孩子也就是三岁的样子。她经常在大栾树下捡掉落的“小灯笼”。陪着她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哥哥。
再后来,他们就不来了。算算应该是到了上学的年龄,不来也实属正常。
然而在多年后,也是在那棵大栾树下,他又遇到了那对兄妹。
那天上午,他看见有几个人在戏耍一个少女,女孩吓得东躲西藏,从那个女孩的言行可以看出,她智力是有些缺陷。
他正想驱车去阻拦,一个小伙子出现了。怒气冲冲地吓走了那群惹事的人。直到看见那个小伙子他才认出来,这就是当年那对小兄妹。
可以想象史铁生当时的震惊。上帝给了她美丽的同时,也把弱智一同给了她。
我几乎是在心里惊叫了一声,或者是哀号。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变得可疑。
**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
——《我与地坛》
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满是痛苦的人生有何意义?
地坛用时光之笔在他的心里渐渐勾勒出轮廓。
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诸多苦难给这人间,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骄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会坠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呢?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
——《我与地坛》
《道德经》中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看全了整个世界,你便接受了世界。看全了人生,你便原谅了人生。
作家曹文轩说:
《我与地坛》像是与整个人类精神的对话与探寻,字字句句昭示“生命偶然,但不能轻视”这个主题。
这场对话关乎苦难,关乎生死,关乎欲望,关乎价值,关乎破碎,关乎重组……它引导着一个迷茫的灵魂慢慢走向更清晰更真实的自己。
这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必经之路。
“孩子,这不是别的,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那个风吹过槐树的午后,史铁生听见园神这样对他说。
03 疾病,上帝的设计
史铁生在《病隙碎笔》中说:我的职业是生病,业余是作家。
他说,这不是调侃,病魔似乎特别相中他的身体,把他当成一个肆意发挥的乐园。
青年时瘫双腿痪,壮年时肾脏又出了问题,中年时又得了尿毒症。
在我们看来,这真的是不幸的一生。
可是,幸与不幸谁能说得清呢?
没有宦官刘瑾的迫害,阳明先生怎么会有贵州的龙场悟道。
没有乌台诗案的构陷,哪里会有东坡对人生深度的思考,最终成为一代文豪。
最伟大的奇迹之花,往往都是绽放在苦难之上。
21岁那年,史铁生因为在陕北下乡时候受的风寒,腿疾发作进了医院。
他想,十天,或者一个月,最多三个月,他也就会像以前一样,蹦蹦跳跳出院了。
可是,在医院期间,病却越来越重。他不知道脊椎那一根骨头,对生命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开始祈祷。
他乞求上帝不过是跟他开了一个玩笑,他用目光在所到之处都写下“上帝保佑。
他赌咒,如果朋友送他的莲子发芽了,他的病就能好。莲子发芽了,又长了叶子,可是,他的病还没好。
命运似乎对他的祈祷视而不见,最后还是残忍地宣布,从此他的双腿瘫痪了。
定案之日,我像个冤判的屈鬼那样疯狂地作乱,挣扎着站起来,心想干吗不能跑一回给那个没良心的上帝瞧瞧?后果很简单,如果你没摔死你必会明白:确实,你干不过上帝。
——《我二十一岁那年》
他那时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觉得自己的病是世界上最痛苦的病。
可是,后来,他说,原来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其实每时每刻的我们都是幸运的。
刚坐上轮椅的时候,觉得自己不像个人,昏天暗地。直到又生出褥疮,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意识到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时光。
命运想用最爽烈的手段,让他快点逼近真相。
他在病痛的不断加码中思考,在祈祷许愿赌咒发誓都无济于事后思考,这样的安排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想当年阳明先生悟道之后,他一定知道所有经历到底是为什么。
苏东坡在写下“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时候,他也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史铁生,在经历了同先哲们一样的心灵洗礼之后,答案在他心里也渐渐清晰起来。
**对付绝境的办法只有一个——把目光从结果移到过程,活在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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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能够享受当下的精彩,了解目的的虚无,需要一个巨大的催化剂——痛苦。
除非这样你才能甘心从目的转向过程,从对目的的焦虑转向对过程的关注,除非这样的痛苦与你同在,永远与你同在,你才能够永远欣赏到人类的步伐和舞姿,赞美着生命的呼喊与歌唱,从不屈获得骄傲,从苦难提取幸福,从虚无中创造意义,直到死神和天使一起来接你回去……在人间、在天堂、在地狱,过程都是上帝的巧妙设计。
——《好运设计》
史铁生在与病痛耳鬓厮磨的较量中,完成了自己灵魂的破碎重组。
身体还在病中,灵魂却得以重生。
王安忆回忆说,史铁生的乐观和率真,让我们这些身体健全的人都自愧不如。
著名的哲学家邓晓芒更是这样评论史铁生:
每个人心灵都有残疾,其实他比我们更健康。
2010年12月31日,史铁生突发脑溢血去世,享年59岁。
他大概是圆满完成了人间大戏的角色,上帝喊他回去了。
为什么在这个谈论文学已经过时的年代,这么多人喜欢史铁生?
他没有伪善的正能量,也没有对苦难虚假的歌颂。
他只是把那些漂泊着的无家可归的思绪,写出来。真实坦率。
读他,就像病友与病友之间的切磋。
一个身体残疾精神健康,一个是身体健康精神残疾。
史铁生更是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希望。
一种人可以摆脱外在的一切施加,自己掌控自己快乐的希望。
他就像是上帝在人间给我们的一个提醒。
不仅是史铁生,还有苏东坡,曹雪芹,王阳明,唐伯虎,赫尔曼·黑塞……
也许上帝是想告诉我们,真正的救赎之路,从来不是向上怨天,向外尤人,而是一种向内的探索之路。
也只有这条路才能带给人真正的平静和快乐。
史铁生一直走在这条路上。
他从痛苦中看到了爱,从不幸中看到了幸运,从局部看到了整体,从桎梏的人性中看到了超脱的神性。
他在《好运设计》的最后一句这样说:
上帝爱我!——我们的设计只剩这一句话,也许从来就只有这一句话吧!
上帝此刻一定看着他也看着我们,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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