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和其他魔鬼》开篇之前,马尔克斯说起一次日常的采访,地点是古老的圣克拉拉修道院墓穴。在一具一具的尸骨相继挖出后,意外出现在一个小女孩的头骨,墓碑已被腐蚀,细小的骨头早已散落,令人惊讶的是,头骨生长着茂盛的古铜色头发,在地上铺陈开,竟有二十二米又十一厘米。领班的师傅不以为然,他说人的头发即使在死亡后也会生长,按照每个月生长一厘米的速度来看,两百年的时间足以长到二十二米。而马尔克斯并不这样认为,他听外婆讲过一个故事,一位侯爵的女儿,留着长长的头发,十二岁那年被疯狗咬了,然后死去,这个刻有谢尔娃•玛利亚的墓穴很可能就是她。
然后,故事就开始了:“十二月的头一个礼拜天,一条脑门上长着块白斑的灰狗在市场里错综的窄道上横冲直撞。”现实、传奇和故事就这样融入在一起,最后分不清究竟是故事还是现实。这倒是想起马尔克斯在发表《百年孤独》之后说的一句话:“我生活了二十年、写了四本习作性的书才发现,解决办法还得到问题产生的根子上去找:必须像我外祖父母讲故事那样老老实实地讲述。也就是说,用一种无所畏惧的语调,用一种遇到任何情况、哪怕天塌下来也不改变的冷静态度,并且在任何时刻也不怀疑所讲述的东西,无论它是没有根据的还是可怕的东西,就放佛那些老人知道在文学中没有比信念本身更具有说服力。”
严格的区分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每部好小说都是一个关于世界的谜”,它的静默如迷和轻声低诉都令人惊叹。爱情,是一种魔鬼,在马尔克斯的笔下是。
谢尔娃是侯爵的女儿,十二岁,父母弃之不管,从小和庄园的女奴们在一起生活,会说各种非洲语言,唱的歌和鸟儿一样欢快,留的头发无遮无拦。自从被镇子上的疯狗咬了以后,就被认为是魔鬼附了身,克拉拉修道院是侯爵送女儿接受驱魔的地方。
卡耶塔诺是主教最信任的学生,三十六岁,才华横溢,博览群书,正直睿智,品格优良,喜欢整日泡在图书馆,参加学术辩论,文学聚会,音乐晚会,最重要的是对圣灵怀有无限的虔诚,他是主教认定的接班人,因为他是“一个能给基督精神增添荣耀的不可多得的人才”。
在此这前,他们两人没有任何交集,除了各自的一个梦境:一个头发拖在身后的女孩站在一扇窗户前,窗外下着大雪,正不紧不慢地一颗一颗摘着吃怀里的葡萄,而每吃掉一颗,怀里的葡萄就会再长出一颗。谢尔娃梦见这就是她自己,卡耶塔诺梦见正看着谢尔娃伫立窗前。
从卡耶塔诺开始为谢尔娃驱魔的那刻起,坚不可摧的基督信仰和内心世界开始坍塌,一副陌生惊奇、无法理喻、无可挽回的局面开始步入他的人生。
两个人开始疯狂的相爱。
卡耶塔诺自觉地接受了所有惩罚手段,当然这一切都不如在图书馆的自虐来得猛烈残酷,从肉体到心灵,从鞭笞到忏悔,泪水涔涔,血液涌流,终于决定去麻风病院做护理,离开原有的生活环境,离开每日去克拉拉修道院为谢尔娃驱魔的使命——因为那的确是魔鬼,是世间最可怕的一种魔鬼。
魔鬼战胜了恐惧,另一条通道展开了,爱情成为了唯一的给养。
卡耶塔诺轻易地品尝到了爱情的味道,放佛天赋使然,又像早已知晓。他的智慧依然熠熠闪光,发现了一条从麻风病医院到克拉拉修道院的废弃下水道,出口正在谢尔娃身处修道院的牢房楼下。面对一堵粗石垒成的高墙,卡耶塔诺神父展现出信仰者的强大:凭借祈祷的力量,什么事情都办得到。
从此,每个夜晚都变成良夜。透彻清亮的眼神摄人心魄,金色闪亮的瀑布倾泻如绸,狂风暴雨的轰鸣伴着卡耶塔诺豹子般低沉的诗句:“哦,甜蜜的爱人,我生不逢时。”长日入夜,一天又一天。
夜间出没、早上消失的爱人。“她把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像等待着丈夫一身轻松地回家一样期盼着他的到来。”卡耶塔诺和谢尔娃等着幸福的那一天:获得自由,结为夫妻。
不会有了。
修道院有一个被关押近十年的“疯”女人叫马尔蒂娜,这十年间她唯一的使命就是逃跑,获得自由。她发现了卡耶塔诺来去无阻的秘密通道,完美地实现了自己的自由。唯一缺憾地是,脱逃成功后,忘记了从里面掩上下水道的入口,留下了“雪地的脚印”。
谁知道呢,这根本是马尔蒂娜不在乎不关心的,也许也是她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方:自由明明唾手可得。
为了自由,也有个叫安迪•杜福雷的男人像卡耶塔诺一样利用了下水通道,奇迹地实现了肖申克的救赎。只不过这是一条单行道,有去程而无回程,甚至都不怕别人发现。这条自由之路是量身定制的,经过庞大的计算,是此,非彼,不仅仅是时间、距离、宽窄这些物理数据,还有以生命和未来押下的高昂赌注,安迪用了两把凿子和27年,在监狱凿了一个四英尺的只能让他勉强通过的洞。
卡耶塔诺知道安迪的故事一定会疯掉,他一直坚信要用合法的、正式的手段获得自由,坚信谢尔娃被正式确认并没有附上魔鬼时会被侯爵接回家中,坚信自己会被主教宽恕和允准进入世俗社会,坚信比起信仰来,“圣灵更关心的是爱情”。他的世界从来没有逃亡的概念,不愿意背负脱逃的眼泪和抑郁。
很邪恶的,就想到这两个男人的会晤。当他们同时从各自的入口钻入地下通道,艰难的跋涉后,相遇在某一个时间点,眼神交汇,互相都可以看穿,最终只能错身而过,各自向前,“人经常会和自己的不接受相安无事”,也只能是这样吧。
直到最后,卡耶塔诺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任由他挖破双手,下水道的出口却牢不可破,谢尔娃没有想明白卡耶塔诺为什么再也不来与她共度良宵。女孩为爱死在床上以后,仿若婴儿,新生出茂密的头发,恣意地延伸。卡耶塔诺一门心思想染上麻风病,却一直一直活着,任由悲凉蔓延。
爱情,雄踞沃野,又易守难攻。
爱情,光芒乍现,又骤然消失。
爱情,本身是明明白白的,周围却总是充满了大大小小的愿望。
爱情,是一件挺激烈的事,没有什么宽容度,也不问缘由。
人要是没有魔鬼般的爱情,也是一种痛苦,并不是初生的无知,而是人生因这一维度缺失的无法闭合,被遗弃,被流放,变得庸碌。比之自由,爱情是协助,也是妨碍,是天使,也是魔鬼,在对立中有尖锐,也有消解,却是避无可避的底色。
人,接受了一种命运,同样也告别了其他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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