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梁红梅在马富昌这个人身上,做了两次重大决定。
一次是要不要和马富昌在一起。另一次是要不要让路通改姓“马”。
梁红梅之前从未想过嫁给马富昌,直到那件事发生。
那天梁红梅收摊回家,马路——那时候才三岁,还叫路通——早就睡着了。梁红梅也已经累得睁不开眼,准备草草洗漱就躺下。
她轻轻脱掉外套,不小心把桌上的一面镜子碰到了地上。镜子没碎,只是出现了一道裂痕。可是掉在水泥地上发出的闷响,把路通吓醒了。
梁红梅赶紧将镜子捡起放回桌上,又拍了拍儿子,路通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妈妈,又翻了个身准备睡去。
就在翻身的一刹那,路通的目光扫到了卧室朝北的一扇小窗户——窗户只有普通窗户的一半大小,平时并不打开,只为透一点光亮进来——然后“啊!“地发出了一声尖叫。
梁红梅背对着床,正要脱掉身上的衬衫,吓得赶紧转身问儿子:“怎么了?”
路通哆嗦着小手,指着那扇窗户:“那里……有眼睛!”
梁红梅感觉自己的头发根都竖起来了,她顺着儿子的手指抬眼一看,那……那扇窗户上真的有一双眼睛!梁红梅吓得也发出“啊!”的一声尖叫。
那双眼睛忽然地就不见了,隐约听到窗外有“嘿嘿”的阴笑声,是个男人。
梁红梅楞了一下,一把抓起桌上的镜子,拔腿就跑了出去。
她出了家门就往北跑。转过房子的墙角,就看见不远处有一个黑影,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梁红梅全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她大喊一声“臭流氓”,便大步追了上去。
那个黑影好像摇晃了一下,加快了速度。梁红梅脑子一片空白,只有眼前那个模糊的影子。她许久不跑步了,感觉双腿的关节好像锈住了一样,但好在每天都搬运衣服货物,体力还跟得上。
大概跑了几十步,她失望地发现,那个黑影已经与自己拉开距离,眼看是追不上了。
她拼尽全力往前快跑了几步,一抬胳膊就将镜子用力往前面扔去。只听“哗啦”一声,不知道镜子是不是打中了目标,紧接着就是碎片落到地上的声音。
梁红梅站住脚,看着那个黑影继续向前跑去。
“臭流氓!你妈的臭流氓!”她的咒骂带着哭音,上下牙不受控制地反复碰在一起,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梁红梅打了个寒噤,才发现自己只穿着一件衬衫就跑了出来,衣服扣子还开了三颗。当时已经是十月底了,北方的天气又干又冷,梁红梅站在夜晚的凉风里,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她望望周围,一片黑暗和寂静。夜像浓雾一样,自己也被包裹了进去,有点喘不上气。
“孩子还自己在家呢!”她突然想起来,拔腿便往家跑。
刚才是孩子先看见的那双眼睛,妈妈又疯子一样地跑了出去,不吓坏才怪呢!
梁红梅想到这,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怎么这么没脑子呢!抓坏人和保护孩子,不知道孰轻孰重了吗?
她心里一着急,脚下就不稳了。跨进家门的一霎那,一只脚绊在了门槛上,身体失去了重心。
梁红梅觉得眼前一黑,伸手想抓住什么可以支撑的东西,却徒劳地摸了个空,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门口。
“红梅!”马富昌的声音响起来。
梁红梅趴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只看见一双大皮鞋扑到自己眼前,一双大手将自己软绵绵的身体抬起来。
真的是马富昌。
“你……”梁红梅的嘴唇是僵的,说不出话来。
“你干嘛去了?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家?”马富昌冲她吼。
“有坏人……窗户那,偷看……”梁红梅只能往外蹦词儿。
“你先进来!”马富昌把她拖进房间,扶着她走向床边。
路通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看见梁红梅进来,一下子扑进她怀里,“哇”地哭了起来。
“妈妈,你去哪了?我害怕……”
梁红梅也忍不住哭出声来,她抱着儿子的身体,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对不起,妈妈犯傻了……”
马富昌转头出了门,绕着房子搜寻了一圈,又站在卧室外面的窗户下观察了一会。最后走进院内,从里面关好了门。
“你追到了哪里?”他走进屋子,问梁红梅。
梁红梅浑身还在打颤:“我也不知道,没多远吧。”
马富昌看看她,转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热水,递给梁红梅。
梁红梅接过来,往路通的嘴边送。路通的小手一把把玻璃杯推开:“妈妈喝。”
梁红梅这才举起杯子,一仰头,喝了个精光。
“哦,对。我朝他扔了个镜子。”她喝完水,把杯子递给马富昌,对他说道。
马富昌点点头,又问道:“今天是第一次发现?”
“对。”梁红梅回答了这一个字,就抱着路通不说话了。
马富昌嘱咐道:“这个小窗户要挂个帘子,明天我来帮你挂吧。从里面再把插销钉死。”
梁红梅好像才想起来似的:“你怎么来我家了?”
马富昌有点不好意思,沉着声音说:“今天有点事,才下班,想着你也差不多下班了,来你家这边转悠一下,刚到门口就听见路通在屋里扯着脖子哭,喊‘妈妈’,我没听见你的声音,一看门没关我就冲进来了。”
梁红梅点点头:“谢谢你了。”
马富昌的一只脚在地上搓了搓,沉默了几秒,说:“别担心,这事交给我。”
他在屋里转了个圈,看见屋角放着一个空的纸箱子,拿起来看了看,问梁红梅:“还要吗?”
“不……不要了,昨天进货时候用来着。”梁红梅疑惑地看着马富昌。
马富昌三下两下就把箱子拆成几块纸板,然后径直走向卧室的小窗户,一踮脚,把两块纸板叠放着,整齐地竖在了窗户上,外面的夜色被挡了个严严实实。
他站远一点看了看窗户,冲着梁红梅说了一句“早点睡吧”,就转身就离开了。
02
马富昌一大早就带着派出所的同事来到梁红梅家附近。他们在房子不远处的路边发现了镜子的碎片,又在另外几米远的地方,找到了镜子的边框。
地很干,没有明显的脚印。
只是路边有小腿那么高的已经开始发黄变干的草丛,有被人踩过的痕迹。
一般的过路人不会走入草丛。
梁红梅说,昨晚自己没有跑这么远,那很有可能是那个趴在窗户上的男人留下的。
“去窗户底下看看。”马富昌朝同事挥了一下手。
窗户下只有一片杂草,上面有踩踏过的痕迹。
马富昌走近,弯下腰仔细看了看墙体表面。在距离地面二十公分左右的地方,有几个重叠在一起的脚印——确切地说,是鞋尖印上去的尘土印记。
窗户的外沿是水泥砌起来的一条突起,昨晚的那个男人可能正好抓住这条突起,双脚蹬在墙上,探头往窗内看的。
这样看来,他扒在窗户外,一次也坚持不了多久。
他的个头儿——马富昌抬头估算了一下:墙高大约两米五,窗户在两米到两米二的位置,那个男人只露出了一双眼睛,说明他只能站到那么高;而他的鞋踩在了这个位置。
“身高在一米六到一米七之间,不是高个子。”他对同事说。
“这片住得多数都是工厂职工和家属,租房的外来人口比较少,嫌疑人应该也是这片的居民吧?”同事分析。
“不一定。”马富昌摇摇头,这几个工厂都不太景气,有的员工已经辞职,去其他地方谋发展,家眷也带走的,就把职工房租给了外来做买卖的人。梁红梅从宏安辞职之后,职工宿舍就被收回了。她这个房子,就是租的。
“不过,”马富昌想了想说,“他怎么知道这个窗户里面,住着个带孩子的女人呢?难不成真是熟人作案,或者暗中观察很久了?”他厌恶地踢了踢脚下的土,对同事说:“问问附近居民,有没有发现类似情况。”
同事点点头,走去最近的一户人家开始敲门。马富昌转身走进了梁红梅的家。
梁红梅正在扯着路通的腿,准备给他一顿揍。路通哭着不肯穿裤子,在床上打着滚:“我害怕!我害怕!我不想上托儿所!”
看见马富昌站在门口,梁红梅尴尬又无奈地说:“可能是昨天吓着了……”
马富昌走进来,一把抱起路通:“走,跟叔叔去抓坏人,去吗?”
路通眨巴着眼睛,大黑眼珠转来转去,问马富昌:“坏人在哪?”
“坏人害怕了,躲起来了,咱们把他揪出来,好不好?”马富昌语气非常轻柔。
路通想了想,指着床头柜上放着的一根彩色塑料棍子说:“那——我带上我的金箍棒!”
“好!你带上你的金箍棒,还可以保护马叔叔!”马富昌轻轻把他放到床上,梁红梅一言不发,给路通穿上了裤子,套好了袜子。
路通穿戴整齐,一骨碌就爬下床,拿起“金箍棒”,走到马富昌面前,挥舞着手里的棍子说:“出发吧!”
“上托儿所去。”梁红梅声音不大,但路通显然觉得声音非常刺耳,他扭动着小身子,对马富昌说:“我不想上托儿所!”
马富昌又把路通抱起来,用商量的口气对梁红梅说:“请一天假吧,别把孩子逼这么紧。”
梁红梅又好气又好笑:“说得好像我是后妈一样!”说完又觉得这话不太合适,讪讪地笑了笑。
最后的结果是,马富昌把路通带到了派出所,交给一个女同事,带着玩了半天。他自己跑进跑出得忙得顾不上说一句话。
路通挥舞着“金箍棒”,看周围没什么人理自己,面对着穿警服的叔叔阿姨也不敢随便撒娇,只好跑过来抱住马富昌的腿,求他带自己去找妈妈。
马富昌正要安慰路通,只听有人在旁边问:“这是你的孩子?”
马富昌抬头一看,管红兵!
“你又来定期视察工作来了?”马富昌抱起路通,看着管红兵笑。
“你给你打电话,总是找不到你,所以只能每次跑过来。”管红兵眼睛一直看着路通。
“有新消息我肯定第一时间找你了,你别来回跑了。”马富昌躲闪着路通手里晃来晃去的“金箍棒”。
管红兵点点头:“我知道,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没有说,马富昌也不必问。这些年,管红兵贴告示,找关系,三番五次来派出所,甚至在寒暑假期间自己一个人跑到附近郊县和邻省农村,毫无章法地寻找走失的妹妹,马富昌都知道。
管红兵又问了一遍:“这是你的孩子吗?”他指着路通。
“不是,我哪有这么大的孩子!是朋友的。”
“哦。”管红兵打不起精神聊下去,准备告辞了。
“我爸叫路平!我妈叫梁红梅!”路通忽然大喊一声,吓了管红兵和马富昌一跳。
“梁红梅?”管红兵疑惑地重复着,“我认识梁红梅,她有个女儿吧?我还接……”
“你怎么认识梁红梅的?”马富昌盯着管红兵问。
“我帮我父亲的忙,送她去过医院,还有她女儿,一年前。”管红兵疑惑地看着路通。
“什么时候的事?”马富昌还是盯着管红兵。
“我不是说了吗,差不多一年……”管红兵不明白马富昌干嘛跟审问犯人似的。
“她去医院,我怎么不知道?”马富昌不满地嘟囔着。
管红兵这才抬起眼,认真地看着马富昌:“你害了相思病?”
马富昌的脸“腾”地红了,好像着了火:“没事不要总来我们这里,影响工作!”
管红兵露出进门以来的第一次笑容。
这时,上午跟马富昌一起去调查的同事,在座位上喊马富昌:“马哥,我找到一个之前报的案,跟昨晚那个情况很像!”
马富昌把路通塞给管红兵,跨过面前的椅子,走向那个同事。
管红兵两只手架在路通的腋下,看着路通的小黑脸蛋,路通也抬头看着管红兵,忽然扯着嗓子哭了起来:“我要找妈妈!”
03
趴在梁红梅窗口的那个男人,在半年前被附近另一家住户举报过。那次他没能吓到别人家的女人和孩子,倒是被男主人扔出来的转头砸中了小腿。
报案的那户人家说,因为是黑天,没有看清长相,但是身高应该不到一米七,身材比较瘦,被砸中了之后,就瘸着腿跑了。
“当时有没有排查过,附近突然瘸了腿的符合这个身高体型的男性?”马富昌问同事。
同事摇摇头,表示当时负责此案的人已经调离,没有看到其他记录。
马富昌想了想:“你今天早上走访的时候,有什么结果?”
同事翻出一个小本子:“附近一共五十五户居民,我把家里有人的都问了个遍。没有人看到有类似情况,昨晚发生的事情,大家也一概不知。”
马富昌心想,真是邪了,梁红梅那个大嗓门,半夜里扯着脖子骂人,居然没有人听见?但忽然想到,梁红梅一个女人大半夜衣衫不整地跑出去追坏人,心里就一阵难受。
04
梁红梅看着马富昌抱走了路通,就自己跑到刘润琴的办公室去了。
刘润琴听到昨晚发生的事情,吓得抱着梁红梅说:“你自己带着孩子,租什么房啊?来我家跟我和妞妞一起住吧!宏安的家属院更安全!”
梁红梅笑着摆手:“没事!这算什么啊!下回看见他,我把他的筋抽出来!”
刘润琴看着她,叹了口气:“就你厉害!”
办公室里坐了好几个同事,听完梁红梅的描述都呆住了,谁也没看见车队的老方贼头贼脑地走进来,站在距离门口最近的一个女同事旁边,忽然拍了人家的肩膀,大喊一声:“谁要的车?!”
所有人都被吓得大叫一声。
被拍了肩膀的女同事一下子跳了起来,抓着老方的衣服就是一顿拳头:“你要疯啊,老方!”
老方“嘿嘿”地笑着,得意地躲闪着女同事的拳头。他看见刘润琴和梁红梅也坐在屋里,并没有打招呼。
梁红梅的脸色变了变,大家都在喊着骂着,她的身体却绷紧了。
女同事打够了老方,正准备坐下,忽然惊呼了一声:“哎,这什么东西扎我手了!哎呀都给我扎流血了!老方,你身上有刺吧?!”
老方看着自己的衣服下摆,又转圈看了看自己的裤子:“什么啊?别讹人啊!”
女同事凑近老方的衣服,又盯着他的脖子,忽然从他的肩头捏起了一个亮晶晶的小疙瘩,对着阳光看了看,疑惑地问:“这是什么呀?老方你的衣服还镶钻呀?这是……这是镜子碎你身上了吗……”
梁红梅忽然一回头,死死盯住老方的眼睛。
老方脸色突然变得煞白。
他慌张地挪开视线,扫视了一下屋里的人,忽然转身就往外跑。
就在这时,刘润琴听见身边“哐啷”一声,转头发现梁红梅坐的椅子不知道怎么翻倒在地,梁红梅本人却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嘴里怒喝一声:“你个老不死的臭流氓!”
所有的人都愣在原地。
老方横冲直撞,夺门而出。
梁红梅动作矫健,紧追不舍。
两个人跑到走廊上,路过的员工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怎么回事。梁红梅指着老方的后脑勺,对旁边一个男员工喊道:“给老娘截住那个老不死的!”
男员工一愣,呆在原地没有动弹。
对面正好走过来一个年轻的姑娘,忽然对着老方正要往前蹿的身子踹了一脚,正中他的小腿。
“咕噔”一声,老方扑倒在地。
梁红梅一个箭步上去,揪住他的脖领子,对着后脑勺就是几个巴掌。
“干嘛打人?怎么回事?”旁边的人都围拢过来,只是议论,却并不劝阻。
“红梅,怎么了?”刘润琴跑过来,看见梁红梅整个人骑在老方的背上,惊讶地说不出话。
梁红梅潇洒地一甩头,对着刚才踢到老方的年轻女孩挤了挤眼:“小姑娘真棒!比这些大老爷们儿强多了!”
姑娘脸有点红:“早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踹他错不了!”
周围人“嗡”地笑开了。
梁红梅这才对刘润琴说:“报警!打马富昌的电话!让他来抓人!”
老方被梁红梅一顿打,整个人又被压在地上,脸憋得通红,可是嘴上还不服气:“梁红梅你个神经病!你凭什么打我?!凭什么报警抓我?!”
梁红梅站起身,一只脚踩住老方被踢过的腿:“我是不应该报警抓你,我应该申请把你就地正法!”
05
老方进了派出所。
他承认自己就是趴在梁红梅窗口的人,也承认半年前曾偷看另一户女人又被砖头打中了腿。
他说自己知道梁红梅一个人带着孩子住,也知道她总要快到半夜才回家,自己只是伺机偷看她换衣服罢了。
“多久了?”马富昌问,声音低沉得让老方腿软。
“半、半年吧,上次腿被砸了,就、就改去梁红梅那了。”老方交待。
马富昌的手按在桌子上,十个指头都是青色的。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把这个一脸愚相又恶心油腻的男人,抓起来再摔到地上。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舔了舔嘴唇,把几张纸推到老方眼前:“看看,情况属实就签个字。”
老方拿起笔:“我会被判刑吗?”
马富昌没理他。
老方的手有点抖:“别告诉我老婆和我闺女。我闺女今年考中专,别影响孩子学习……”
06
梁红梅就是从这件事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跟马富昌在一起。
可是等她真的跟马富昌结婚的时候,已经是四年后的事情了。
第二个重大决定就发生在那个时间,他们结婚的前夕。
梁红梅想保留“路通”这个名字:“我说话不中听,你别往心里去。路通永远是路平的孩子,名字我不想改。”
马富昌点点头:“这个我一直都明白。可是咱们得考虑一个现实问题——跟我的姓,以后孩子大了……更方便。我不是非要强求你们,是真的为孩子考虑。”
梁红梅眼圈红了:“路平希望孩子以后的人生路路畅通,不会像自己的爸爸那样,栽那么大的跟头……”
马富昌拍拍梁红梅的肩膀:“那就不改了。”
但梁红梅后来也没坚持自己的意见。
路通当时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跟同学打架是家常便饭。而打架的原因十有八九是因为同学提起了他的爸爸。
“你爸呢?你爸进监狱了!”七八岁的孩子狗都嫌,根本不明白自己的起哄会让同学有多难受。
路通扑上去就是一通撕咬。自己的脸也被抓出横七竖八不知道多少血道子。
可是马路上小学之后再也不哭了。不管是跟同学打架,还是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罚站,或是梁红梅在家里数落他,哪怕梁红梅心疼得哭出声,马路都不掉一滴眼泪。他就笔直地站在那,仰头小小的脑袋,偶尔抬起手碰碰又疼又痒的伤口。
梁红梅在一次夜里,听见了儿子的嚎啕大哭。
那时候她的服装摊位已经扩大到三个,虽然雇了两个小姑娘帮忙,可是自己依然每天要忙到晚上十一二点才能回家。
那天她刚进门,正把脚上的靴子脱下来一只,忽然听见马路在自己的小房间撕心裂肺地哭起来。梁红梅顾不上一只脚上穿着高跟靴子,另一只脚只穿着丝袜,一头冲进了马路的房间里。
“我以为有坏人进来了,想掐死我儿子,或者把他绑架了。”梁红梅后来对刘润琴说。
“结果,是孩子做噩梦了。我冲到他床旁边一看,他闭着眼睛,咧着嘴哭,两只手举着,两只脚乱蹬。我听见他喊‘我爸爸是好人!’我就听清了这么一句,当时眼泪就下来了……”梁红梅抹着眼睛,刘润琴的鼻子也酸了。
“后来我就把他叫醒了,我说你做噩梦了吗?他说,他梦见他爸爸被好多人按在地上打,说他是坏人,要打死他。”梁红梅想着马路当年那个满脸凄惶的样子,心里就揪着疼。
“我告诉他,你爸爸不是坏人,是个大好人。他说,我知道,马叔叔告诉我了,说我爸爸跟他一样,是个警察,专门抓坏人。”
“那时候我突然就下定决心,让路通改姓马。让他有个当警察的爸爸。”
“人,就是得懂得向现实低头。你说我们娘俩死守着一个名字,有什么用呢?以后马路不在家门口念书了,或者参加工作了,还要被问到,‘你怎么跟你爸爸不是一个姓呀?你爸爸在哪呀?’,我不能让他再受那个委屈。”
刘润琴点点头,她自以为理解了梁红梅当下的纠结,她以为那只是为了孩子做出的一次妥协。
但刘润琴彼时还年轻,她还没有经历命运早已预设好的那一次埋伏。她没看懂梁红梅早就先她很多年,参透了决定和选择的意义。
梁红梅这半辈子,做出的最不现实、最不“划算”的决定,就是生下路平的儿子。
为了这个不现实、不划算的决定,她在往后余生都不能、也不敢,再追求那种不顾一切的恣意狂放的生活方式。
从此之后,她的腰就塌下去了。表面上牙尖嘴利,从不服输。实际上她再也没有勇气,像别的年轻姑娘那样主动选择生活,而不去考虑代价。
从此之后,她只能抱着孩子,谨小慎微地走下去。抛下一切“可能”,只去拥抱那些“可以”。
看懂梁红梅的,只有马富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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