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再次回到箱根已经是一年后。芦之湖的雾气还是那么浓郁。
“欢迎光临。”旅社老板一身浴袍木屐,啪嗒嗒的从帘后钻了出来。
“您好,我有预约。”一个多月前我就预定了房间,怕记忆不准确,还附上一长段布局描述。
“102号房间。”老板对照我的证件和邮件,确认道。
“嗯。”我拿起熟悉的钥匙,透过红色亚历克柱体,世界失真起来。
2.
我和少棠抵达小田原时,天色已经开始转暗。
“先买点食物吧。”少棠拉住我。
“马上就开车了。等下又要赶不回来。”最近去箱根的巴士很少,我不想冒险多等一小时。
“快点走,随便拿两盒便当,来得及。”少棠四处张望,“过了这里不知几点能吃上晚餐。”
“啊……站台在那。2号。走啦。”我没接茬。他对食物的挑剔绝不是“随便”可以解决。不吃海鲜、拉面、豆腐、芹菜……我能不过脑子一直说下去。
“那你等一下饿了不要喊胃疼。”少棠想要发作。但他停了一下,只是拉下脸不再说话,仍帮我把行李抬上车。
刚刚坐稳,司机就点火出发。我生气又得意的转头瞄了一眼少棠,他望着窗外绵延不断的树在出神。
下车天已是浓郁的墨蓝。我俩还在赌气,一前一后吭哧哧闷头走。月亮只肯赏脸几缕光线,雾气深处像是有鬼怪蛰伏,吃掉了生活杂音,吃掉了我们的声音,只留下单调的轱辘声。
山里要比东京要冷上不少。我有点害怕,嗫嚅着叫少棠。他没听到。我只好自顾自停下来找围巾。隔了几秒轱辘声戛然而止,世界彻底无声。
”怎么了?”少棠回到我身边,他依旧神色不渝,看着我叹了一口气,“就不会叫我帮你吗?”
“我……”我想解释,又不愿把刚刚松动的气氛弄僵,“我觉得有点冷。”
少棠听了把帽衫脱下来给我穿上,拿着我的围巾自己披上。我被他滑稽的样子逗笑,忙低头收敛神情,复又抬头看他。
”想笑就笑吧。”他无奈道。
“你看后面。”我又笑了一会儿,回头指着几座晕黄萦绕的房子,“像不像汤屋?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么一会儿雾气就已经消散,湖水击石声浮起。远处水中朱红的鸟居掺着神社的点点橙光,都显露出来。少棠横过胳膊搂住我的肩。不舒服,但我喜欢这种亲密。于是压下冷意,又快活的叽叽喳喳起来。
3.
我是因为喘不上气而被闷醒的。按亮手机,凌晨四点。少棠的背影在另一端像一座山,不可妄测。推开窗,晨风挟着湿润的空气温柔的掠过我裸露的肌肤。太阳还没升起,山峦是黯淡的灰蓝,连着窗外张牙舞爪的松海,都似褪去了古老的绿意,沾染上冷意。我终于换上了一口气。
少棠有节奏的呼吸单调的响着,我也宁愿他这样昏睡。每次我恼他不关心我长期失眠的心脏虚弱,他便扮动画片里蛤蟆精的样子嬉笑,“好的,大王。是的,大王。”。于是我们都知道这一天谁也别想得到想要的。
屋子渐冷,我忙关了窗,好在少棠还在安睡。空气又凝滞起来,刚刚的自由自在比新鲜空气更快退去,心脏难受的感觉再次抓紧了我。
天光大亮,参拜道的神灯熄灭,不复昨夜的鬼意。石板因着渐浓的雾气,湿润泛光。大概要不了多久就会下雨。我仍不紧不慢的爬台阶。每一级,都是神明对我对所求之事的考验。
再抬头,少男少女正将遮挡的木板取下,平台上僧人来往,游人张望,流水淙淙中夹杂着铃声,正是神社一番繁忙的人间景象。
隔间贩卖御守的女孩似乎正是上中学的年纪。
“请帮我把这一对分开包起来。我要送给男朋友。”希望我们能重头来过。
“啊……男朋友呀。”她给了我一个羞涩的笑容, “一共1600円。”
“谢谢。”我感到泪水迅速充满眼眶。
神明啊,请一定要祝福我们。
缓一口气,我回了她一个同样甜美的笑容。但那是装的,她是毛茸茸的小兔子,我是毒蛇。
4.
临走前我和少棠吵了一架,说来不过是无数争端中的一次罢了。
那时我在收拾行李,他已看了一上午论文。
“少棠。”我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
无人应答。这篇论文的实验是他和他前女友合作。虽然他说只是巧合,但我仍旧讨厌他总在加班,讨厌他总和她在一起。我有些同事宁肯加班玩游戏,也不愿回家。我知道少棠不是这样的。但是每当他不应答我的时候,每当他忽略我的时候——寂静,在空气中膨胀,恶毒的念头疯狂上涌——他就是,他就是。
“少棠——”我强压不安。像撕花瓣的游戏,这一片将决定他之前所有行为的含义。
“干嘛?”
“你准备好出门的行李了吗?”
“没。”
“那还不快点,明天就出发了。” 我喜欢有条不紊,少棠却总随便把东西乱丢了事,我们不止一次为了他的遗漏浪费大把时间,“不要看了。”
“马上。” 他又翻过一页,“这篇论文很重要,我想在出发前提交上去。”
“重要?!博士毕业的论文都没见你这么认真。你一年发多少篇文章?怎么就独一无二了?再重要能比我们出去更玩重要?早这样你何必答应去呢,住在实验室里不是更好?这次旅行我计划好久了,你当然是不放在心上。你以为我就没有事做吗,你知道为了出去玩我推了多少事吗?”这些愚蠢的眼泪一定让我傻极了。
“你怎么又哭了?”少棠终于把眼睛从论文上移开,“我不是定了机票和酒店吗?而且——”
“什么叫我又哭了?” 他的第一句话就激怒了我,“你是觉得我无理取闹吗?” 我意识到自己在转移话题。每次吵架词穷时,我都更加愤怒,然后把这份愤怒不加思索的怪罪到他身上。
“我不是,我没有,别——” 他的网络用语和对动画片的劣质模仿都能瞬间点燃我。
每一次,仇恨都在我的身体蛰伏,等待下一次的爆炸。现在,机会来了。
我浑身发抖,手脚冰凉,只有脸是热的。控制不住的恶意支配了我的身体。我劈手夺过论文,撕碎扔到他身上。我知道做错了事,但却很满足。只有这样能够平息我的愤怒,填满我的仇恨。
我抓起钥匙甩门而去,没有看他。
消磨半日,恐惧取代了得意。我为自己的恶意感到羞耻,不断幻想少棠离开的场景。
在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钥匙已经插在锁里。推开门屋子是空的,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少棠永远的离开了我。我感到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不,冷静,车钥匙还在柜子上。我还有机会补救。我能干点什么?快点,我能干点什么?
我翻出胶带,跪在地上,拢起碎纸,急迫的粘贴起来。好像小时候偷吃饼干,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人呼吸更加困难。我必须在他回来前弄好这一切。夕阳一点点落下,暗淡的日光不足以温暖我的身体。最后一页,就剩最后一页了。
我听到开门声,几乎看也没看的粘完手里的纸,强装镇定望向门口。我希望我没在颤抖。
少棠拿着两盒胃舒平进来。我不知他看见多少,尴尬的低头。他没有理我,径直走向行李箱,背对着我。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天空呈现出温柔的蓝紫色。我走过去,把粘好的论文放在行李箱上,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
5.
哗啦一下猛地拉开旅社大门,身后转瞬便是倾泻的雨水。
少棠差不多该醒了。
我推开房门,他正躺着翻手机。
“外面好大雨。” 我的笑意渐渐凝固,成为僵硬的壳子。
“嗯。”他看了我一眼,继续看手机。他在和谁聊天?我们都已经到日本了,难道就不能逃离那些人一阵吗?
“我给你带了早餐。”一股力量在戳我,让我去刺探他,让他体会到同样的痛苦。神明明明说要祝福我们。
“早餐——沈少棠。”我提高音量。
“来啦,来啦。”他终于放下手机凑了过来。
我挽了挽湿润的头发,把深蓝色的御守系在他包上。但我突然看到柜子上放着那篇论文。我试图用左手按住右手,叫它不要再抖了。
“真是阴魂不散啊。”我听见自己尖锐的声音悬浮在空中。
少棠低下头,深呼吸。
我的天啊,神明才没有祝福我们。说点什么啊,我要窒息了。
室内的安静在持续,另一个世界雨声渐歇。
此刻我倒希望他不要说话了。我必须要在不可挽回前逃开。
在参拜道上游荡了一会儿,我迎面遇见了少棠和他的箱子。
咚——咚——。是我的心跳吗?咚——咚——咚——。还是敲响的丧钟?
我突然瘫痪成提线木偶,机械的向前。我有同手同脚吗?我命令自己没看到他。这就是结局了,我只能这么做。空气停滞,我的胃在痉挛,真没用。意识四处飘散,参拜道两侧石灯上的青苔成为宇宙新的中心,真荒谬。
我好像看到少棠红红的眼眶。但我一定是看错了,因为我根本没有侧头。他也没有。我们就这样直直擦肩而过。
102号房。被子还是离开时的模样,唯独少了少棠。
我滑落在地,静止了一会儿,好似才反应过来,哭的几欲呕吐。
转头间我看到茶几上两粒胃药压着几页纸。是少棠给我留下的话吗?说他在下一站等我?说他在家等我?我急切的爬过去。是那篇论文。
这是我第一次读完这篇论文。山风吹起窗纱,这一次没有带来自由。我怎么没看到啊,天啊。
我站起来跑向车站。
车站没有人。下一班车是一小时后。
6.
“我带你参观一下……”老板的声音将我唤醒。
“谢谢。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我朝他眨了眨眼,“我去年来过。”
我这一生就由一件又一件错事组成。明知不对,却又好似有钟声催命,步步紧逼。我们都知道没办法这么继续下去。我却总还妄想着,把这一纸文章粘上,便无裂痕。少棠替我们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这一年来,我反复梦见这里。梦里的雾气终于散尽。巨大的鸟居压在我头上,背后两排神灯森然相立。神明一定是要惩罚我胆大包天的欲念,放我的爱人离去,又将我囚禁在这荒废的石灯之中,让我一次次重复着死亡。
我翻开那篇论文,压上浅蓝色的御守,离开了屋子。
雾气从推开的窗户弥散到屋里。
摊开的致辞页上写着,献给我最爱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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