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鲁襄公去世以后,时隔三月,太子也去世了。鲁国的一些权贵便立了鲁襄公和夫人齐归生的儿子姬稠为国君,这就是鲁昭公。
这一年,鲁昭公已经十九岁了,但还像小孩子的一样心性,缺乏成年人的稳重与智商。
大夫穆叔因此就看不上他,不想立他。他说:“太子死了,有同母的弟弟可以立;如果没有同母的弟弟,就应该立庶出的长子。年龄相同的就应该从中选取贤能的人,如果都是贤能的人就应该占卜来决定。如今姬稠既不是嫡子,而且在守丧期间非但没有哀伤之意,反而喜形于色。如果立这样的人为君,将会成为季氏的祸患。”
穆叔的话无疑是正确的。因为姬稠一来脑子不大好使,怎么治国理政;二来是庶出,名分不够正宗;三来守丧期间居然面露喜色,德行有亏。选这样的人为国君显然不合常理。
但自鲁庄公以来,鲁国就一直由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家族把持朝政,号称“三桓”。有“三桓胜,鲁如小侯,卑于三桓之家”之谓。其时正值季武子独揽大权,他不听穆叔劝告,坚持立姬稠为君。
等到安葬鲁襄公的时候,姬稠又开始出妖蛾子了。葬礼期间,他居然三次更换丧服。
鲁国是什么地方,那是大贤周公旦的封地,是圣人孔子、孟子的诞生地,历来最讲礼制和礼仪。连齐国这样的大国,都要到鲁国来求问礼制。这种大不敬的行为,立即遭到权贵们众口一词地抨击。
有贤士君子断言:“此人将不得善终。”当初也许只是恼怒的诅咒,谁知却一语成谶。
二
鲁昭公在位期间,日子过得还是比较憋屈的。主要体现在与晋国和楚国的外交上。
一是与晋国的外交
昭公三年(此后均以鲁昭公执政期纪年),他去朝见同为诸侯的晋国国君,都走到黄河边了,晋平公却派人婉言谢绝,让他返回;十二年,昭公朝见晋君又到达黄河,晋平公仍是辞谢,让他返回;二十一年,朝见晋君到达黄河,晋顷公还是辞谢,让他返回。你说丢人不丢人。
十五年,鲁昭公朝见晋君。这次晋国却意外地没有赶他走。因为他要朝见的那个晋昭公死了。晋国人让他留下来是为了给晋昭公送葬。国君受辱,鲁国人也深以为耻。
二是与楚国的外交
四年,楚灵王在申邑大会诸侯。鲁昭公推说有病没有前往(是自卑呢,还是怯懦呢,还是害怕交好楚而得罪齐、晋呢?果真如此,也未免太高抬自己了吧)。
八年,楚灵王建成章华台,召见昭公。昭公前往祝贺,楚灵王赐给昭公一些宝器。可不久楚灵王又后悔了,使用诈术把宝器又骗了回来(这楚王也忒小家子气,没一点大国国君风范)。
俗话说:弱国无外交,古今至理。国家的尊严是靠经济和军事实力支撑的,和平是靠血淋淋的战争打出来的。当然,古代也有一些善辩之士(纵横家)凭三寸不烂之舌,为一些小国在外交上占得一时上风,但那只是昙花一现,终究改变不了覆亡的结局。
三
如果日子就这样不瘟不火地过着,鲁昭公的生活虽然憋屈且碌碌无为,但也还不至于有凶险。可是一件小事却改变了他人生的走向。
季平子与郈昭伯斗鸡,两人都不是什么好鸟,都出了老千。季平子在鸡翅膀上撒上芥末,让对方的鸡迷了眼睛;郈昭伯则干脆在鸡脚爪上安上金属刀片,给对方鸡放血。季平子大怒,恃强侵占了郈昭伯的房产,郈昭伯因此很痛恨季平子。
不久,臧昭伯的弟弟臧会造假诬陷臧氏,事发后躲藏到季平子的家里。臧昭伯为此囚禁了季平子的家人。季平子的尊严受到了挑战,一怒之下也囚禁了臧氏的管家。
臧氏、郈氏于是联合起来对付季氏。但季平子势大,两家联合起来也对付不了。他们便向鲁昭公告状哭诉,想把昭公拉下水,
昭公也是一时头脑发热,悍然集中军队,于这一年的九月十一日开始讨伐季平子,并攻入了季氏的私人领地。
季平子登台请求道:“国君听信小人的谗言,不察明臣下的罪过就要诛伐我,我认栽。” 他请求让他迁到沂水边上。昭公不允许;请求把他囚禁在郯邑,昭公不允许;请求带上五辆车出逃,昭公还是不允许。
大夫子家驹劝道:“国君还是答应他吧。季氏把持国家政权这么多年,他们三兄弟是联成一体的,而且党羽也很多。这些人将会联合起来对付你的。”鲁昭公不听。郈昭伯也跟着煽风点火:“一定要把季平子杀了。”
三桓感到了危机。叔孙氏的家臣戾问他的党徒:“有季氏与没有季氏,哪一个更好些?”党徒们都说:“没有季氏便没有叔孙氏。”戾说:“说得对!孟、叔、季三氏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去救季氏。”
于是,叔孙氏主动出击,打败了昭公的军队。其时,郈昭伯正作为昭公的使者来到孟氏家。孟懿子得知叔孙氏战胜,就立即杀了郈昭伯。三家联合攻打昭公,昭公只好逃到国外。
祸患的由来,从来没有固定的方式,也没有固定的时间。圣明的人总是深谋远虑,静心安适等待时机;而小人却不知祸患的由来,常常刚愎自用、轻举妄动而自投罗网。
这场灾难的发生,起源于斗鸡这样一伴小事。认知灾祸闹大以后,竟然会导致国家灭亡。所以说,明察事理的人要懂得趋利避害,善于从事情开始发生的细微之处预料到事情发展的结果。
四
鲁昭公逃到齐国。齐景公对他说:“请让我送给您两万五千家,等待着您讨伐季氏的命令。”其实齐王倒也并非有什么恶意。但子家驹却劝说道:“背弃周公的大业而臣服于齐,可以这样做吗?”上升到叛国的高度了,昭公便没敢接受。
子家驹又说:“齐景公既然不讲信用,不如早点到晋国去。”昭公也没有听从。二十六年春,齐国讨伐鲁国,占领郓邑,让昭公住在那里。
同年夏,齐景公想送昭公回国。因为害怕鲁国有人从中作梗,便同时下令任何人不得接受鲁国的贿赂。但季氏的家臣申斗、汝贾却偷偷地送给齐臣高龁、子将八万斗粟米。
于是,子将对齐侯说:“鲁国的群臣不能侍奉鲁君,事情很怪异啊!宋元公为鲁君到晋国求援,请求晋君送鲁君回国,不料却在路上去世。叔孙昭子也想接回鲁君,却无疾而终。不知是上天抛弃了鲁国呢,还是鲁君得罪了鬼神呢?希望国君您还是等等再做吧。”齐景公听从了他的建议。
二十八年,昭公来到晋国,请求晋顷公帮他返国。季平子又暗中贿赂晋国的六卿。六卿一起劝谏晋君,晋君这才作罢,安排昭公住在乾侯。
二十九年,昭公回到郓邑。齐景公派人送给昭公一封信,信中称昭公为“主君”。当时大夫称“主”,齐景公把昭公看作大夫,所以称之为“主君”。昭公尽管这些年连连碰壁,已练得老脸皮厚,但还是感到非常耻辱。恼羞成怒之下,又回到了乾侯。
三十一年,晋君召见季平子,再次想送昭公回国。季平子身穿布衣,赤脚行走(行为好怪异哦,不知想表达什么),通过六卿向晋君谢罪。六卿替他对晋君解释道:“晋国虽然想送昭公回国,但是鲁国的民众不答应啊。”晋国于是又作罢。
三十二年,饱经磨难的鲁昭公患病。这一年十二月,逝于乾侯,至死也没能回到鲁国。
据说在二十五年的春天,有鸲鹆(八哥)飞到鲁国筑巢。大夫师己说出一条早年的预言:“文公与成公时期有童谣说:‘鸲鹆飞来筑巢,国君出居乾侯;鸲鹆定居鲁国,国君住在野外。’”不幸的是,这条魔咒应验到了鲁昭公身上。
五
关于鲁昭公,古代对他的评价有很多,比较有趣的有两则。
一是晋国大夫女叔齐的评价,说他“知仪不知礼”
五年,鲁昭公去晋国朝拜晋平公。从晋国郊外举行的欢迎仪式,直至馈赠等所有外交礼仪,鲁昭公都做得很到位。
晋平公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他对大夫女叔齐说:“鲁国国君难道不是很知礼吗?”不料女叔齐却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鲁昭公擅长的只是仪式,而不是周礼。
女叔齐解释道,礼是守卫国家、执行政令、保护老百姓财产的东西。现在,鲁国的大权已经旁落到士大夫的手中,整个公室被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三大政治家族分成了四份。由于大权旁落,老百姓都不怎么关心国君的处境。而身为国君,灾难都快降临到头上了,却不赶紧去想办法解决问题,还在琐琐屑屑地学习礼仪,这哪里称得上是懂礼呢?
女叔齐的意思是,这个人务虚不务实。作为一个国君,大权旁落,不去想如何夺回政权,不去学习富国强兵的道理,却兹兹于那华而不实的礼仪,算懂个狗屁的道理。
二是晏子的评价,直接斥之为“废物点心”
鲁昭公逃到齐国时,齐景公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年轻,这么早就失去了自己的国家呢?”
鲁昭公回答道:“我年轻的时候,有很多热爱我的人,我却没有亲近他们;有很多劝谏我的人,我却没有采纳他们的意见。因此,朝内朝外都没有辅助我的人,但阿谀奉承我的人却有很多。这就好像春天的蓬草,根系孤单,枝叶却很茂盛。秋天一到,根就要被拔下来了。”
齐景公认为他的话说得很好,就对晏子说:“假如让这个人返回他的国家,他难道不会成为像古代圣贤一样的国君吗?”
晏子回答说:“决不会这样。愚蠢的人总好悔恨,不贤德的人总认为自己很贤德。被水淹着的人不询问䠀水的道路,迷失方向的不打听道路,淹着以后才询问䠀水的路线,迷失方向以后再打听道路,这就好像面临外敌入侵时才急急忙忙去铸造兵器,吃饭噎着了才急急忙忙去挖井,即使再快,也来不及了。”
晏子的意思是,世上是没有卖后悔药的。身为国君,当胸怀全局,登高望远,下棋看五步,处处谋划在先,方能临危不乱,安如泰山。大难临头,只会作妇人状,病哭流涕忏悔,又有何用。这样的人即便送回国去,也只会成为别人的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两位士大夫的点评,加深了齐、晋两国国君对鲁昭公的鄙夷和不屑,也就此断送了鲁昭公的复国梦。
六
鲁昭公的一生,可谓凄凄惨惨戚戚。做人憋屈如笼中草鸡,流亡奔波似丧家之犬。最后客死异乡,湮没于荒坟乱冢之中,也够凄凉的了。我们对他的评价,只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站在二千七百年后的今天来剖析鲁昭公,我认为他之所以有这样的结局,至少有三方面原因:
一、无才无德,忝居君位
昭公因为是庶出,继承君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季平子大概是看他傻头傻脑,便于控制,适合做傀儡,才力推他上位的。
石板栽花无根底。古往今来,君王如没有大贵族集团作后台,执政自然就缺乏坚实的根基。
另外,此君从小脑子就不大好使,十九岁了还一副小孩子心性,即位以后更是把国事搞得一团糟。这说明他目光短浅,思维混乱,缺乏治国理政的头脑和才能。
更可悲的是,此君行为还很不检点,服丧期间竟面带喜色。新登君位心花怒放是可以理解的,但你没事偷着乐就可以了,关键是不能让人发现呀!再加上他葬礼期间三换丧服,严重违礼逾矩,引发众怒,彻底失去贵族和士大夫阶层的支持。
二、轻率任性,妄动刀兵
撞大运捡了个君主,无能力,无脑子,无后台,无道德,整个一个“四无产品”。如果有点自知之明,缩起头来装乌龟,醉生梦死做个糊涂王,也许也能快快乐乐混上一辈子。
偏偏他头脑发昏,受臧氏和郈氏蛊惑,轻率地发起了对季氏的讨伐。客观地讲,斗鸡一事、季臧互掐也不能全怪季平子。毕竟出老千、互扣对方的人质,双方都有责任。说是兴正义之师讨逆,那也太牵强。季平子所言“听信小人谗言,不明察臣下的罪过就要诛伐我”的辩解,也不无道理。
老子曰:“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圣人用兵也要考虑再三,师出有名;师出无名,则为不义之师。得道多助,失道则寡助。
幸运的事,偏偏这场争斗昭公还占了上风。季平子也认载,要求给条活路,提出三点要求,都被一一否决。对子家驹的劝谏,昭公也置若罔闻。这就有点太任性了,大约是小孩子心性又复发了吧。
其实此时见好就收,是最好的结果。一来可以树立君主的威望,二来可以展现自已的军事才能,三来能体现自己的仁慈之心,四来可以维系君主与贵族之间势力的暂时平衡。妥妥的利益最大化不要,非要逼得三桓狗急跳墙,联合起来把你赶出国门,真是贱坯。一把好牌打得这样烂,也真让人叹为观止了!
三、众叛亲离,外援乏力
早在昭公服丧期间面带喜色、三换丧服之际,鲁国的贵族士大夫已经在心理上把他抛弃了。及至他被三桓攻击,逃亡国外,貌似也只有一个子家驹始终追随着他。正如他向齐景公倾诉的那样,“朝内朝外都没有人来辅助我”。
他在外流亡七年,没听说有哪个士大夫呼吁要来接他。偶有一次,叔孙提出接回昭公的动议,但因孟孙、季孙强烈反对,最终不了了之。至于说老百姓,由于季氏把持国政已历四世国君。老百姓只知有季氏,不知有国君,又怎么会上“万言书”要求接昭公回国呢?
说起来,似乎他这个国君倒成了可有可无之人了。自家国内人都不急,作为外援的齐、晋两国当然更不急。唯一急的恐怕就是昭公本人了。
其实,齐晋两国对待昭公还真算不错。尽管晏子和女叔齐的点评给昭公打上了“扶不起的阿斗(似乎时光倒流了耶)”的印记,但齐晋两国的国君还是没有抛弃他。
昭公初到齐国时,齐景公首先示好,要送两万五千家食邑,但昭公拒绝了。理由是“不敢背弃周公的大业而臣服于齐”。关键是齐侯并没有要求你臣服啊,人家下一句还有“等待着您讨伐季氏的命令”呢。热脸碰上冷屁股,齐侯自然是不高兴。即便如此,齐国还是攻占了郓邑,让昭公有了一席栖身之地。
然而,不得不说,季氏的能量也实在太大了。齐景公想送昭公回国,已经明确下令不准收受鲁国的贿赂了。但季氏还是攻克其内部堡垒,成功阻挠了此事。
晋君两次想送昭公返国,季氏连却之。通过行贿晋国六卿进言,晋君终于作罢。毕竟昭公不是自己的亲儿子,举手之劳可以,难度太大就算了。
对于昭公而言,你得罪谁不好,为什么要得罪手眼通天的季氏呢?落得如此凄惨的境地,也只能说是咎由自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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