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妹妹打个电话吧，叫她莫来成都了。我不好跟她说。她比较听你的话。"

要过年了，疫情却日渐严重，我妈打来电话给我安排如上任务。

简单介绍一下我们家的情况。我们家姐弟三个或因读书，或因工作调动，很早就到了成都安居乐业，我父母也跟随而至，只留下我妹一家在老家县城留守。

按理说，这等小事，让我妈说，岂不更好？为什么偏偏要我这个当姐姐的出马？况且，很多时候，我妈和我妹之间的沟通，都要靠我中间传话。

她们中间隔着什么？

这还得回到遥远的小时候。

01

我爸妈年轻的时候，和大多数人一样，抱着传统思想——多子多福。他们生了我们姐弟三个后，不小心又怀了一个。本来我爸我妈铁了心，不管罚多少钱都要将TA生下来，将TA养大。

然，事实总是很打脸。

这个小人人儿待在我妈肚子里迟迟不愿出来，好像故意躲着我爸妈似的。都十二个月过去了，还是不见有任何出来的迹象。不巧，我妈突然又染上了肝炎。情急之下，我爸将我妈送去医院。

县医院，不敢接收。

妇幼保健院，也拒收。

最终，地区医院勉强收治。

到医院后，这个小小人儿又识趣地出来了，开玩笑似的。九斤多的大胖婴儿，刚一出来，白白嫩嫩的样子便羡煞了接生的医生护士。"好漂亮啊！"人见人爱，个个惊呼。

我妈见了，自是喜欢的不得了。

医生说，我妈重病缠身，不能母乳。在那个物资奇缺的年代，这并没有吓倒我坚强的父母。

他们一路苦难，还不是撑了过来？

我爸17岁丧父，20岁丧母。在别人稚气未脱的年岁，愣是和几乎同岁的我妈，在风风雨雨里，扛起了生活的重担。

长哥当父，长嫂当母。我爸我妈不但将未成年的弟弟妹妹养大，还风风光光将弟媳娶进屋，将妹妹体体面面嫁了人。

苦难造就了他们坚强乐观的性格。这点苦又算什么呢？

他们想，只要人在，办法总会想到的。

我妈顺利产下妹妹后，立即做了结扎手术。家里还有三个孩子，我爸要赶回去照顾。我妈和我妹就托付给我在城里居住的幺姑婆照管。

02

幺姑婆见我妈身体羸弱，恐怕自身都难保。家里还有几张嗷嗷待哺的嘴，现在又加一个小婴儿。这岂不是要累坏他的侄儿也即我的爸？

出于私心，她动员我妈把孩子送出去。我妈坚决不允。

幺姑婆带了几拨人来抱娃走，都被我妈严词拒绝。

第三次，幺姑婆说，给我妹找了户好人家，这下可以放心了。

这家人也是刚刚生了孩子，但因为难产，孩子没保住，女人的子宫也没保住，再也不能生孩了。如果孩子到他家，他家肯定不会有二心，一定会全心全意来爱她的。

好说歹说我妈都没答应，尽管那家人看起来是那般的老实淳朴。

我妈就像一个护崽的母兽，拖着病体，看护着自己的孩子，以防被人从身边带走。

奈何，我妈实在太虚弱，无法下床走动。在一个午后，幺姑婆抱孩子出去换尿片，半天没进来。进来后，说孩子已经被抱走。

那户人家留下了一个不详的地址和姓名。

我妈嚎啕大哭，眼泪流了几天几夜。

然后，我妈被幺姑婆送到娘家休养。等我爸来接我妈回家，才知道孩子被抱走了。七尺男儿，当即泪水滚落。

03

自此，我爸妈开始了寻亲路。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先是写信，封封信石沉大海。后来多方派人打听，能用的法子全都用上，只为找到那个牵肠挂肚的娃。

皇天不负有心人。

终于，无意中遇见一个能人，通过派出所查户口，找到了那户人家。

我爸我妈当即表现出罕见的兴奋激动，乐不可支，几天没有睡好觉。我们姐弟几个在院子里欢欣雀跃的情景，仿佛还在昨天。

我还记得，爸妈那时对这件事的重视和期待，让我嫉妒顿生。

我心里傻傻地想，为什么抱出去的，不是我呢？如果抱出去的是我，我也就可以受到父母如此热烈的欢迎了！

04

在那人的帮助下，我爸我妈很快拜访了那家人。

据我爸妈回忆，当初找到我妹的时候，我妹根本就不认他们。

周围亲戚邻里，或好奇，或揣测，或验证，各怀意图，来到院子里，打量着这对从天而降的陌生人。

我父母与他们聊着天，而我妹则远远地躲在外面，打死不来相见。

之前，我父母许诺妹妹的养父母以保保（干爹）保娘（干妈）身份来相见，那家人才允许我父母前往的。

妹妹不来见他们，原因可能很复杂。

一来害羞，二来出于恨。

半路杀出个保保保娘，妹妹凭直觉猜出这可能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这让年幼的妹妹一时无法接受。

妹妹从小就听到很多闲言碎语，说她不是她父母亲生的，她老早就心存疑虑，这下突然来个保保保娘，多少证实了她的疑窦。

血缘说不清道不明，无需言语，便明白了彼此。妹妹见着亲生父母的到来，爱恨交织的情感汹涌而至，差点将她吞噬，她如何面对得了？

我非常能够理解我妹的心情。

因为，小时候的我，就被忙碌的父母送到外婆家养育。每逢我妈来看我，我都远远地躲在柱子后。那种既熟悉又陌生，渴望亲近又无比疏离的感觉，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记忆里。

05

不久，正月初九日，我们与朝思暮想的妹妹相见了。

那天，我们姐弟三个从早上开始翘首期盼妹妹的到来，到楼梯口看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中午，终于见到我妹姗姗而来。

红扑扑的脸蛋。黄黄的头发，稀稀疏疏，头皮隐约可见。光洁的额头上，几缕头发耷拉下来，差点儿遮住双眼。乌黑明亮的眼眸里，闪着羞怯、又似乎有些愉悦的光。

她是那么的熟悉，样子分明就是我爸的缩小女版：白皮肤，高额头，头发泛黄，嘴巴微微上翘，连身影和走路姿势也是那么神似——肩膀稍微有点左下斜。

她又是那么陌生，虽然流淌着我父母的血液，但和我们相隔甚远。初次相见，神情里满是躲闪。

小小的我们围着她看，激动无比，又不知所措，好想邀请她加入我们的世界，但又不知怎么发出邀请，只是那样看着她。

06

在我们家待了几天后，我妹又回到养父母家。

我父母见她家贫穷至极，而且养父母思想观念落后，养育方式也很成问题。她养父母当我爸妈面说，女孩子嘛，读点书就行了，早点嫁人早生孩子。

爸妈每每想到这就后怕——如果我们不找到我妹，可能我妹小学没毕业就下田干农活，然后早早嫁人了。

我爸妈当机立断，强烈要求我妹回我们家来读书。

于是，我妹就回到了我们家。

只是回来读书，寒暑假照常回养父母家，身份还是那家人的娃。

那时，我和姐姐已经到外求学，只剩下我弟和我妹在家。

期间，可能我妈出于亏欠心理，急于想把我妹培养成才，对我妹很是严苛。

她教我妹学做各种家务，逼她养成各种好的习惯，比如清洁习惯，学习习惯。

但过犹不及，我妈的这种方式导致了我妹强烈的反抗。

本来，我妹就因为我父母将她送出去而怀恨在心。

前仇未解，又添新恨。

我妹逆反，倔强，不学习，专抬杠，甚至跑回养父母家，扬言再也不回来读书。

这把我妈气得要死。

自从我妹回来读书后，我妹的养父母，害怕我妹不再认他们，就一直在我妹前歪曲事实，说我爸妈当初是因为嫌弃她不是儿子而将她抛弃。

这也让我妹始终不能释怀。

我妈天天跟我妹斗，殚精竭虑。

加之，我妹的养父母有了依靠，连我妹的学费都懒得出，这更是让我妈受不了。

爱女之心，日月可鉴。

尽管我妹处处与我妈作对，我妈还是拼尽全力将她送去美术学习。然而，我妹继续贪耍，没学成，白白浪费了笔墨纸砚。

后来，我妹勉强考取了当地的卫校。

可能妹妹年岁渐长，懂事了些，加之本来就天资聪慧，心灵手巧，我妹卫校毕业，跟随了一位技术过硬的老师学习一段时间后，又不断学习，不断进修，居然在我们那里的妇科医学界小有名气，人称"吴一刀"。

07

我妹也成了家，老公是一离了婚还带着个男孩的老实男。

亲戚朋友都说我妹人漂亮又能干，挣钱又多，为什么要去找个又矮又挫的离婚男？

亲戚朋友给她介绍的非富即贵的优秀男，一个都没能进入她的法眼。

原因不得而知。

也许是我妹特殊的经历，让她觉得自己不配得更优秀的男士？

也许勇敢如我妹，大胆摒弃世俗偏见，追随自己的内心。她不过是想找个真正对自己好，而自己也真正喜欢的人罢了？

事实是，尽管我妹的婚姻生活免不了有些磕磕绊绊，但总体还是不错的。

我妹善良，又极会处事，与公婆关系、妯娌关系融洽，与老公的儿子也相处甚好，视如己出。

养父母本是一对极其小心眼，又极其刁蛮之人，成天想在我妹身上索取，弄得我妹一度时间几近崩溃。

还好，一路走了过来。

个中辛酸，我爸妈是不知道的，我妹跟我稍微距离近点，时时要向我吐露一些。

我们瞒着父母，无非是不想让父母担心罢了。

我妹平时忙着工作，忙着照顾一家老小，忙着在公公婆婆和养父母间周旋，就没剩下多少精力来对我的父母嘘寒问暖了。

我妈很失落，说我妹怎么都不理她，还怪她跟我们姐弟几个也不亲。言辞间，颇有些怨怼之意。

我妈时时旧事重提，埋怨幺姑婆太自私，太可恶，表面为了她的侄子好，实则害他们太惨。时隔十年，才等来她的一句道歉，可是，有什么用呢？

我对此却有不一样的看法。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伤害已经造成，事实无法更改，无论当初处于什么情况。我妹心上留下的伤，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疗愈。

跟我们疏离也就实属正常。

在生命的前九年，她与我们没有任何交集，待到九岁回来，你带着或赎罪，或补偿的心理，供她上学，培养她成材，聪明的她，又怎么会读不懂你们的心思？

人的记忆偏向于对他人错误的记忆。所以，往往人们会记住他人的好，同时也会无意识地记住他人的错，而且记忆深刻，不易抹去。

也许，我妹内心是矛盾的，既想跟我们亲近，但又无法亲近。

无奈我的父母无法明白这些，总巴望着我妹能够像我们姐弟三个一样与他们亲密无隔阂。

这无异于痴心妄想。

我的父母始终不明白，在我妹抱出去的那一刻，她与我们的距离就已经产生，永远无法弥补。

我妹去年在省城挨着我们买了一套房。

本打算，今年过年，我妹一家老小到新房子里过年，顺便与我们一大家团聚。

我妈想，消除疏离的良机终于来了！

但突如其来的疫情让我妈担心起来，又不好意思让我妹别来。

我妈想，好不容易，我妹要跟我们拉近距离，如果我妈提出让他们别来，多伤人啦；不说吧，疫情如此严峻，聚集增加风险。

境地两难。我妈于是向我求助，说出了开头那番话。

我义不容辞，给我妹视频。没想到，我妹一脸严肃地说，她本来就要给我们说取消这次行程的，疫情严峻，大家多保重。

我妈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但同时又失落万分。

我想给我妈说，一切顺其自然。别奢望我妹跟你们毫无罅隙，亲密无间。

以当时的条件，你们尽己所能，给予我妹的，也是最好的补偿。

时光不会倒流。无需自责，无需愧疚，无需过度补偿，不要奢求回报，不做过多打扰，享受当下的幸福，就是对我妹最好的爱。

把一切交给时间。

妹妹，如若亲近，享受；若疏离，释怀。不强扭，不埋怨。放过她，亦是放过自己。

其实，不光对我妹，对其他子女，亦然。

-END-

图源网络，侵权必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