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与记忆
文/齐凤艳
暮晚欲临近。小村庄的颜色又退了一层。时值深秋,万物被抽离了一些浓重质地,但暮色似乎能用暗影补充流逝,很多情绪随着我的走近而落在寂静的街巷、沉默的瓦顶、空荡的藤架。这些情绪如夕光聚拢于我心中,有夕光的广大,却没有它的安宁,我需刻意放慢脚步,才不至于扰了小村庄的静谧。
我也不能不走的很缓慢。太多的旧事如银灰色的精灵,拽着我外套的衣角。宗宗件件都有诉说的欲望,却不开口,只露一个表情——很多双眼睛看着我。或许那些眼睛都是我自己的。不是吗?哪一双里都有我的喜悦、悲伤、天真和偶然的落寞。我不喜欢落寞,我喜欢寻觅意义。如果此时独自行走是落寞的,那么我要赋予这落寞以乡愁之美。而眼前越来越暗的天光,似乎要将小村庄变成一幅黑白长卷。黑白的绝对与纯粹,将更容易令我领悟到色调、对比度之下内容的含义。
内容在一面面墙的斑驳与皲裂中。此时我已经走到自家院墙外。我在墙上并不清晰的影,像是巨大的手又搭回我自己的肩膀,并带来各种声音。它们来自墙上的缝隙。父亲曾经将他的沉默与砖一样码得整整齐齐。他不爱说话是因为他太忙碌了吗?我过去常常这样问自己。而母亲在摘柿子。我从屋门跑出来,去找小伙伴玩。“看见烟囱冒烟了就回!”每次母亲都这样嘱咐我。喔,炊烟!举目望去,烟囱的铁管更加锈迹斑斑,若无两棵大杨树的陪伴,它或许是孤独的。
那两根大杨树啊!一想起,满枝头的叶子就金黄了,擎着更加金黄的风,守着秋成,如曾经守着韭芽、桃花、出墙的青杏。树旁葫芦藤缠绕着,曾有星星也在其上悬挂一夜,听虫鸣,身边坐着一位少年。那两根大杨树啊!一想起,就有无数金黄的蝶,飞舞。当它们三三两两飘落在青瓦上,粼粼幽波越聆听越细,越行远。一条小河从院外出发,去迎归来的我。那两根大杨树啊!总是先于房子进入我的视线,它多好,守着这小院。故乡啊!一遥望就是炊烟冉冉,蜗舍几排,叶子掩映着晚霞,枝条托着红日,而母亲在树下唤我。
如今我是奉母命来这几年未回的老院子寻一些旧物件。哪一件不旧,且更旧了呢?但是它们并非失去生机。它们似乎因为感觉到我的脚步声而都醒来了。从依稀可辨的豌豆垄台上,从破旧的犁铧刃边,从喂鸡的豁齿瓦罐里,它们睁开惺忪的耳朵。灯泡钨丝猛的一闪,屋子黑了:那动不动就停电的日子。还有少男少女们月光下雪地之上的嬉闹。等等,都如门上的对联不见踪影,但是经年累积的红纸的色彩已长到木门里,抠不出来,如血。那是过往的鲜活,此时它们都提高一度音调召唤着注视。
正房和仓房间被堵死的过道拱门此时正对着我,当我在暗淡的暮色中凝视它,我感到那里有时间被供奉。拱形,属于信仰的形状,祭盘上不只是看见或看不见的事物。一茬又一茬,记忆被收割的时候有人入土。那时间在老去,更沧桑,并被一层层剥蚀,但它不流血。钉死门的木板则一日比一日惨白,破败且斑驳。那白被暮色的倾听热情激起表达的欲望,我旁观着它们的对话。它们说到燕子年年归,说到邻家的娃摘走了杏子、桃,说到当院门有响动,整个院子都竖起耳朵听……
天越来越暗了。房门的玻璃俨然成为一面镜子,我看见自己,可是那镜中的自己似乎又不是我。我伸出右手,用食指触摸。记忆和我的手指,哪一个起了茧子?记忆是一个梦想,也是梦魇。一开始是你找到它,然后是它缠上你。它建了一个城堡如复杂的宫殿。噢,窗框上那几只干结的蜗牛壳啊,你们的内部是不是简单些?天越来越黑了。屋里更黑。索性就在这黑暗中坐着吧。黑,如果是深渊,那么此刻它也是生机的深渊,太多的旧事在其中涌动,它们渴望倾听。我是不是回来得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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