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深秀

        提起琅琊山，中国人都耳熟能详，初中课本中那篇流传了千年的《醉翁亭记》，使大部分中国人在社交或是笔墨间都能引用一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醉翁亭便坐落于琅琊山上，“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国庆长假后，游人星稀，我只身来到滁州，目睹琅琊山的风采。位于长江和淮河之间的滁州也曾属于吴地。春秋争霸，吴楚攻伐，楚败，归吴。今天的滁州虽为安徽省地辖市，但却拱卫着江苏省会南京之西北，素有“金陵锁钥”之称。方言与南京极为相似，是为南京都市圈的一部分。

        公元4世纪前后，西晋皇室陷入“八王之乱”，作为宗室的琅琊王司马睿从山东封地避走江淮路过摩陀岭。蔚然深秀，粲然四季的山灵锦绣立即吸引了司马睿，他在此屯兵聚粮，渐成东晋功业。尽管他后来的帝王生涯始终受制于人，但在五胡乱华的背景下，他的政权庇护了大量南渡的中原人，使得倍受打压的汉文化在长江以南得到了喘息及繁衍。唐大历年间，刺史李幼卿开山凿寺，按司马睿曾寓居于此的传说，改摩陀岭为琅琊山。

        一进山门，便能感受到“林壑尤美”，尽管已是晚秋时节，却依然是山色葱茏，鸟鸣山幽。沿着潺潺溪水而上，不远处便是醉翁亭。亭子为飞檐样式，由十六根柱子支撑，雕梁画栋，气宇轩昂。尽管亭子在斗转星移的时空里屡毁屡建，但它的韵味在千年传诵中历远弥新，愈久愈淳。站在亭前，仿佛依然能看见那一场酣畅淋漓的宴饮。

        那一年，欧阳修为范仲淹仗义执言而遭诬构，贬放滁州。他“不求声誉，宽简而不扰”，深得民众喜爱。他不改年轻时就喜欢出游的习惯，公务闲隙便徜徉于琅琊山水，怡然自得。山中禅师智仙方丈为排解他烦闷的情绪，在酿泉旁树起一座山亭。为了方便观赏云蒸山秀的四时风光，欧阳太守索性将办公场所搬到亭中。那一年，滁人游于山，适逢太守酒意盎然。太守邀路人入亭落坐，吩咐左右抬上香泉洌酒。宾客中，有伛偻长者，有青衫书生，有打柴樵夫，有采药童子。初，游人拘紧，为太守致酒热情感动，互祝互敬，一饮而尽。三杯两盏，话语生多。太守问长者，家中人口几何，收成几何；太守问书生，韩柳如何，新政又如何；太守问樵夫，山间林木种类几多，覆盖面积又几多；太守问童子，百草药性何如，熬制又何如。谈笑间，溪鱼端于石桌，鱼肥味美，大快朵颐。太守犹未尽兴，令人取来壶、棋，“投者中，弈者胜”，一坛坛美酒逐渐见底。智仙立于旁，长眉善目，口念慈悲。施主际遇曲折，却无私利执著，寄情山水，仍系一方苍生，此当世菩萨也。“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沉醉于野芳幽香，沉醉于四时之景，沉醉于山水之间。醉眼看世，心清视明。清醒于晦明变化，清醒于风霜高洁，清醒于众人之乐。醉翁不醉也。

        谪贬之际，欧阳修心心相念的还有他敬重的范仲淹。他在《醉翁亭记》中所写“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不正和范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有异曲同工之妙么。醉翁亭侧畔有一株古梅，传为欧阳修所植，曰欧梅，历千年风雪而依旧隽永，不与百花争艳，只留清气满乾坤。

        那一年，欧阳修40岁，“我时四十犹强力，自号醉翁聊戏尔。”这一年，我也40岁，淡然于心，自在于天地大道间。

        “翁去一千载，醉乡犹在。山行六七里，亭影不孤。”今天的醉翁亭景区除主景醉翁亭外还相伴有意在亭、影香亭、古梅亭、怡亭、六一亭等景点。各亭众星拱月般环于首亭，星缀布局恰如其分。

        从醉翁亭往西便是同乐园，两进院落，西院古朴典雅，是典型的江南庭院风格。从西院入东院，忽觉视野开朗，山、池、亭阁向四下伸展开去，环环相扣，别有洞天。庭廊两侧镶刻了苏轼、祝枝山、赵孟頫、文征明、董其昌等历代名家书写的《醉翁亭记》碑刻，流连其中，仿佛置身于墨海，宋以后各时期书画流派的顶尖墨宝尽收眼底。

        欧阳修纪念馆由郭沫若题写，馆内塑有欧阳修塑像和全面介绍欧阳修生平的三十幅壁画，充分展示了欧阳修的一生。以荻画地的童年时光，连中三元的锋芒初露，洛阳花下的青春绚烂，宦海仕途的崎岖坎坷，都在一幕幕壁画中娓娓道来。

        从同乐园登山，游人鲜至，一路上只有野猫窜于山路，灰鹊嬉于密林，让我不觉形影孤单。不知走了多远至回马亭，犹豫间想要回头，放弃前行的道路。忽然想起四年前在厦门的玳瑁山上，也是这般山路回转，不知尽头。途中遇一独腿小哥，为了还愿，拄着双拐，辗转于山间。小哥年少时因病失去一条腿，但并没有失去做一名强者的信心，靠自己打拼，在厦门开了一间工厂，有了爱妻和子女。我于是又打起精神，继续向前。又不知走了多远至观月亭，又不知走了多远终至山顶南天门。

        南天门上方有琅琊阁、古碧霞宫，均在大修，于山顶处“休于树”。我闭上眼，享受着午后阳光透过密林的斑驳陆离，吟诵着“环滁皆山也”的千古名句，登山的疲乏悠然散去，古人今人心已神交。

        下山从另一山道折返，途中过琅琊寺，亦在整饬。山门前的莲花甬道由72块石板铺就，走在石板上，步步生莲，寓意十足。从山顶下来，“已是夕阳在山”，游人却渐渐多了起来，“前者呼，后者应，往来而不绝”。斜阳下的深秀湖，金澜婆娑，掩映碧空山色，静美如卷。坐在湖心亭，看鸳鸯戏水，游于九曲桥间。看得出神，以至于忘了时间，忘了冷暖，忘了自己是抖落不尽的红尘过客。秋日尽，日犹长，做一回醉翁，不倾城，不倾国，只倾尽所有华年，微熏于山水，无穷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