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荒谬是如何生发并壮硕,他并不知晓,却始终在想着戈多在戈壁寂寥的等待。却没有郑愁予“那等待的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薄脆娇弱只是一种茫茫的无所依傍却像罗马教徒以身殉道般虔诚地去等待与迎合一种徒劳的存在。
“你在干什么/我在等待戈多/他什么时候来/我不知道/我是在等待我的戈多我却真的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来/他告诉过我/他会来/让我在这里等他/我答应他/等他/我毫无指望地等着我的戈多/这种等待注定是漫长的/我在深似地狱的没完没了的夜里等待/生怕在哪个没有星光的夜里就会迷失了方向/开始是等待/后来我发现等待成了习惯”
他晚间合上书,望着星光璀璨,双手合拢捧住下半边脸,想着这令人美到心碎的对话。
奇寒入骨,难以言说。他喝了点柠檬水,将书夹在腋下,漫不经心地走出去,在风里随意转转。
港湾处明亮如昼,鸣笛常在。他一只手搭在护栏上,下巴微微扬起,眺望着驶入浓稠夜色的游船。它像一个臃肿的贵妇人懒散散地摇着丝绸扇子歪歪扭扭地向远处走去,他念及此,不禁好笑起来。他突然听见粤语歌声,软语酥骨,如梦似幻,洋洋盈耳。仿佛是一种远方呼唤,让他瞬间抵达神性。他不由地寻声而去,轻轻推开视线前的人群,拐进了一间灯光暗沉的酒吧。
那个女人脸部线条硬朗,被滔滔的卷发奴性般扈拥着。挑眉,丰唇,给人上个世纪香港女明星的既视感。她坐在高脚凳子上,姿势随意。很多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物,她擅长抬头,眉眼却低下。这样的人自尊,懂的自己的美并不屑他人的理解,价值观自成体系,与世间毫无瓜葛。偶然的歌声吸引仿佛是彼此互相确认的必然,最终以美的形式回归。他随意捡了一个位置坐着,定定地看着浮动的深蓝色镁光灯流淌在她发亮的鬓发上。他如醍醐灌顶般突然理解了《聊斋》里面书生对婴宁的情不知所起,“注目不移,竟忘顾及”。他曾经以为是不谙世事的书生初见美若天仙的女子产生的单纯爱欲,至今他才摸索到这种感情还有更深厚的它意,只是他一时无法言说而已。只是耳朵里灌满了低回柔媚的粤语。他低头随手翻了翻手中的小说,心不在焉的。
邻座的同龄男性站起来拍手叫好,甚至对着她吹着口哨。他顿觉眼前所见之景像是古代看客捧角的态度,当然这种轻慢的想法很快被他及时止住,因为眼前之人出奇的清洁。他听见有男生大声说:“北川景子,会唱民谣吗?”她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于是那群男生扫兴地勾肩搭背地走出酒吧。他听见人唤她的名字,竟然是日本名字,他眯了眯眼,眼神温柔。这无疑契合了一个热爱日本文学的中文系男生的美好幻想。近日他正迷恋着英国小说家阿兰·德波顿的《爱情笔记》,他猛然想起里面一句话:“这除了是命运的安排,再无其他可能。它让我们执着地去思量,这场改变我们生活的邂逅,其发生的背后那巨大的不可能性。一定有人在三万英尺的高空摆弄着我们的命运”。为这一场邂逅贴上一个叙事性的标签,这无疑是近乎神秘主义或者是文学粉饰。虽然他内心明了,却依旧为着不着边际的念头而一往情深。同时内心暗喜她不会民谣,因为他觉得被太多人追捧的东西便只能流行于表面,试问世间谁解其中味。倒不如远远观望着别人的狂喜,自己在冷冷清清中风风火火,别是一种美的况味和情致的表达。这种不温不火的个性或许是长年累月的阅读所塑造而成的,同时也在改变他的思维方式与审美趣味。
此时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破落的酒吧里面。也罢,落得个清静。也是刹那间这个破败的酒吧在半生半死的挣扎间,突然面容红润,惊鸿一瞥,执掌起了漫天的冷雨冰霜。彼此观望,心安理得。那些平日被磨钝的感觉突然又鲜活了起来。
景子向他丢了一个眼神,缓慢地问道:“想听什么粤语歌,我专心给你一个人唱。”她脑袋谨慎地前倾,默默地观察着他神情的变化。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个眼神超越了规则,与她平日看人的神情不同。他笑了笑,眼神垂了下来,认真且一字一顿地回答:“《深夜港湾》。”景子忽然抬头自顾自地轻然一笑,细语着:“你到底是懂的那个人,呵。”
“长裙随疾风飞舞似浪漫/却在别时人渐散/黑色丝巾风中牵满寂寞/荡满这港湾/陪霓虹千盏风里我独站......”
他听她唱的动情,也暗自神伤着。想着自己生活的困顿,也只能是苦笑而已。只是在这里他似乎被赋予一项只消享受美感的权利,并无任何沉重的义务需要他承担。这种单方向的模式让他觉得惬意而温柔,他懒懒散散地将手插在脑后,倒在椅背上,眼神却不偏不倚地落在景子丹唇轻启的样子,想起了过去看过的情诗。不知不觉地唱罢,景子微微抬起下巴,俯视他,散漫的神情拖住了她的表达,便点了头离开。她将头发松松散散地披散在双肩,感受着发丝轻盈的触感。她走路的样子不依不附,稳健独立,很有男子的风度,仿佛世间所有稀奇事都已尝遍,了无牵挂。他微笑着目送她。很快他也拿走书,晃晃荡荡地走出酒吧,意犹未尽,回味无穷。极致的美,是美的末期。
港湾夜色迷离,人们在烟尘中进食。贩卖凉皮、面筋、焖面、香肠等的摊贩夹杂着干果与水果,散发着特别的光泽,如同静物描绘一般。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吃喝笑骂的人群,蓦然懂得景子存在于世的价值与罕见,她是四千米高山一朵莲花,她见过大江大河的源头,明白宏观事物的构成,所以对万事万物都保持一定的距离。
往后接连的几天,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来到此处,却见不到她的身影。听人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民谣,所以她是一个不受欢迎的边缘人,一个无利可图的人迟早会离开这个地方。他若有所失地呆坐在酒吧里面,漠然地看着周围年轻人在亢奋的情绪带动下和着歌谣,实在不懂他们为何如此欢愉。他像是迷航之舟且晚归,茫茫不知就里。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徐志摩的诗歌:“在无数个夜晚/我独自顶着冷风/伫立在老橘树下的桥头/只为听一曲夜莺的哀歌/我倚暖了石栏上的青苔/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但夜莺不来/夜莺不来”,呵,如此不合时宜地应景。没有了人就没有了经历,他变得不再具体,只是枉然与空虚。除了遗忘还是遗忘。
四年也不过是在各种阴阴柔柔的小说诗歌里面消磨,同时怀着失望的期待等待着一种荒谬的美。直到毕业后他途径此,听见粤语歌徐徐升起:“今天美景不能再/不要为我添愁哀/似夕阳在散余晖/将消失在可见未来......”他立直了身子,在晚风中伫立良久,没有选择进去。
把深夜港湾的景色好好看个够。
深夜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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