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庆,你快到窗边来,我请你看星星。
天上只见黑压压的云层。
天上没有,地上有,你往河里看。看到了吗?我送给你的一条银河。天上有星星的夜晚,就送你两条。
余庆和缓的呼吸声从电话的另一头传过来,她没有说话,在她的沉静里,我也安静下来,沉默着不再言说。
银河很美。
我叫思霏,遇见余庆之前,我在一座外观大气的写字楼里做一名伪白领,到点打卡,每月领着微薄的工资支付我在这座城市的衣食住行,下班后就回到我租住的筒子楼,洗菜做饭、看书追剧,因为是老房子,从我住进去开始,各种问题就没有间断过,不是电线短路,就是水管漏水,或者邻居半夜大吵,这些小烦恼很容易就消磨掉我的耐心,虽然对生活空间的固定、单一、狭窄感到厌烦,但却没有勇气做出改变,有时候也会设想着另外的一些可能性,比如在职场上杀伐果决,在情海里面翻滚挪腾,比如成为一条激荡的河流,一路裹挟着泥沙、山石往前奔流;遇见余庆之后,我发现我所设想的可能性是能够变成现实的,她的生活就是我设想的样子。她就是一条激荡的河流,遇山开山、入湖入海。
1697年以前,在欧洲人的认知里面是没有黑天鹅的,他们看到的天鹅都是白色的,所以他们理所当然认为天鹅都是白的,直到一位探险家在澳大利亚发现了black swam的身影,这个认知才被更新。余庆就是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一只黑天鹅。
在此之前,我以一种沉闷的姿态上下班,然后一头扎进那些磨人的小烦恼里不得其所,预想自己到了不得不结婚的年龄就去相亲把自己嫁出去,平平淡淡的老去,我以为这就是我所能触及到的生活的宽度和深度。经验空间的狭小让我感到不安和挣扎,由此而来的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困顿让我日渐萎靡、敏感、计较。当余庆自顾自地从我身边淌过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进去。
我是没有自我的吧。只有没有自我的人才会希望被别人塑造。我仰视着余庆,让她塑造我。
人是有自救的本能的,你不够痛,所以能忍受。我的出现只是你选择的结果。
余庆和我在露天的坝坝上吃火锅的时候,她这么对我说到。啤酒瓶在桌上地下横七竖八地摆了一堆,我们的身侧就是滚滚长江,十二月的江风经火锅腾腾的热气一熏,打在脸上的力度和缓了不少。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衣摆扎进藏青色毛呢阔腿裤里面,耳上带了一对儿薄荷绿的玉石耳坠,脸上妆容不着痕迹。我坐在她的对面,她眼波流转荡漾,深沉坚定。
她喜欢喝酒撸串吃火锅,不喜欢别人叫她姐。我第一次在川外食堂遇见她,我们一同刷了一个妹子的饭卡,顺理成章地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午饭,饭后就加了微信。她告诉我她喜欢运动,恰逢周日,所以来歌乐山爬山,问我是否一同前往。我当时本来是有其它的安排,但不由自主地点头答应。在歌乐山待过四年,通往山顶的那条健身大道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我在前面带着她往健身大道走去,她在我身后叫住了我。
我们抄另外一条小路上去吧,那条路走的人少。
姐,你在前面带路。通往山上的小路还有两条,我不知道她所指的是哪一条。
我叫余庆,叫我余庆。
她在前面健步如飞地走,我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爬。她时不时地停下来和我交谈,大多数时候是她在发表她的看法,至于说了些什么,我现在已经回想不起来。那天回来之后,我留了她的电话,时常去她的书吧找她。我租住的房子和她的书吧隔了一条长江。
她的书吧面积不大,50来平米的样子,前身是酒吧,酒吧的主人也是她。吧台没有做任何改变,上面摆放着她珍藏的各种酒,屋外临江的那一侧挂着一串串啤酒瓶,依稀可窥见当时酒吧的风貌。从正门进入,除了门口的架子上摆了一架时下流行的各类杂志,其它的都是哲学和文学类的书籍。四五张圆形木桌被书架隔开了,上面摆放着一瓶风信子,头顶上的吊灯发出暗黄的灯光。这个50来平米的空间将酒吧和书吧的气质糅合在一起,并不见任何冲突。我问过余庆为何要改成书吧,酒吧不比书吧赚钱吗?她当时大笑着告诉我,她读书少,想要沾染一点书气。我知道她是开玩笑的,后来有一次我们在李记串串香撸串的时候,酒至微醺,她说起过她开酒吧的一段经历。
她大二暑假在酒吧遇见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酒吧的驻唱,那天他剪着板寸,穿了一件亚麻衬衫,她在台下看着他,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样子,和她想象中的驻唱不一样。吉他在他的怀里像个羞答答的处女,任他拨弄,他从老狼唱到高晓松,快到散场的时候,他开始朗诵金斯堡的《嚎叫》:
。。。。。。
他们孤独地穿行在艾达荷的大街小巷寻找爱幻想的印第安天使因为他们是爱幻想的印第安天使
他们只觉得欣喜万分因为巴尔的摩在超自然的狂喜中隐约可见
他们带着俄克拉荷马的华人一头钻进轿车感受冬夜街灯小镇雨滴的刺激
他们饥饿孤独地漫游在休斯敦寻找爵士乐寻找性寻找羹汤,他们尾随那位显赫的西班牙人要与他探讨美国和永恒,但宏愿无望,他们远渡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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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酒吧的灯光迷离,但掩盖不了他身上的光芒,她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得到他。这就是他们故事的开始,后来她为了他辍学,和家人闹翻,跟着他流浪过许多城市。他曾是照进她生命的光。当他完成了对她的塑造,他就消失了,余庆拖着一个疲惫的灵魂回到她的家乡,开了”如是“酒吧。
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她是生命给我的大惊喜。我见到的她永远妆容精致、目光如炬、做事利落,有一种生命大开大阖的力度。在她面前,我弱小如婴,一展无遗地袒露着,但我并未觉得不安。在与人交接的地方,我层层叠叠将自己包裹起来,很难不设防地相信一个人,继而与对方产生联结,将自己交付出去。自我保护的那层壳太重了,前行就无力。我被她看见,从里到外,这并未让我感到不适,我反而觉得很轻松。
我去寺庙礼佛的时候,佛像庄严端详,我匍匐在下,钟楼传来钟声,悠长清越,一下一下似敲打在心上,那一刹那我就想到了“相信“。思霏,”我“即是佛。
我开始着手换工作,每天下班后准时到她的店里应卯,忙的时候帮她应付下顾客,或是洗洗杯碟。书吧每天十点打烊,关门之后,她帮着我修改我的简历,并模拟面试,我也把它当成是正式面试来处理,但表现出来的笨拙和拘谨还是常常让她扶额。经过一个月左右的投递简历、面试、复试,终于如愿进入一家外企。敲定劳动合同后,我在老灶房定了个包间,告诉了她房间信息。等我下班过去之后,她已经到了,同坐的还有一个男人。见我进去,她揽过我的肩,将我推到她和这个男人之间。
叫姐夫,吴太行。思霏,我妹。
我细细打量他,身形偏瘦,一米八左右的样子,五官阔郎,眼神干净温和。
姐夫。
他笑着应了。
这顿饭既是为庆祝你找到新的工作,也当是你为我们践行。我们准备去尼泊尔支教,书吧已经处理出去了。
余庆一边喝酒,一边同我说到。吴太行温柔地给她夹菜,并将空了的啤酒杯满上。
那你还会回来找我喝酒撸串吧。
余庆闻言哈哈大笑,眼中波光闪闪。
我吃过最辣的辣就是重庆的辣,喝过最烈的酒也是重庆的酒,当然要回来。
我送他们到机场,看着他们过安检,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回到家中,我才觉得心中若有所失。河对面不再有余庆。那家只要我走过一座桥就到达的书吧也不再存在。
那个男人为我的生命注入一道光,可是他离开的时候,我发现我自己成了光,我也不再需要他。思霏,我曾说是你选择了我,其实也是我选择了你。你要好好工作,自己做饭吃,心中有信。在机场候机的时候,趁吴太行去给我们买水的空隙,她在我耳边低语到。
在新公司工作了大半年后,手中渐有积蓄,我在公司附近找了一个房子,搬离了筒子楼,新房子也是靠着长江,打开窗户就可见一江碧水,房间里一应家具齐备,隔音效果很好。我常常想起余庆,她的社交软件很少更新动态,最新的一条还是三个月前,她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身披阳光,笑容灿烂,身后是一排低矮的建筑物,应该是他们的教室。拍下这张照片的人是吴太行,我不用想也知道。
工作强度越来越大,加班是家常便饭,但我觉得满足。再后来我遇见了一个男人,邀请他进入我的生活,我们时常争吵,但争吵后很快就能和好。我渐渐明白余庆在机场的那番话,明白她对我的用心。在初遇她的时候,我希望成为另一个余庆,希望去流浪,有勇气走出去,有力量说不。她在我的这个人生阶段,是我通向生活真相的桥,当我抵达彼岸的时候,她就隐匿了。
和余庆在一起我学会看书、喝酒、玩男人,生命少了很多限制,她离开之后,我爱上看书、喝酒、玩男人,但是我知道我永远无法成为一条激荡的河流,我只会穿过它,然后继续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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