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

奶奶是个很强势的人。性子急，脾气不好，年轻气盛的小辈们绝大多数时间没办法忍受她。

奶奶没读过什么书，因为家里穷，因为重男轻女，这是她最大的遗憾。她常常对我说，她如果有书可读，成绩肯定比我好。

奶奶年轻的时候，村里正大办公社。白天，和村里的男男女女一块儿去地里干活，下了工后，裹着夜色上山，割一担不知名的，长得高高的草，因为煮饭用的柴火总是不够。

当时，爷爷在外地工作，工资都用来孝敬父母和自己的花销了。奶奶一个人干农活，挣工分，养活四个孩子。

我不能切身体会那种生活。

这种长期奔劳的生活耗尽了奶奶的耐心，物质上的匮乏让她收起了女人的细腻温柔，活得像个男人。她要为了工分和村里的干部吵架，要厚着脸皮在分粮食的时候占点儿小便宜，收获的季节里要在地里填饱肚子，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要用永远不够吃的粮食养活五个人，没有人帮她，大家都自顾不暇。

奶奶开始变得暴躁，变得斤斤计较，变得蛮不讲理。因为她忙着生存，无暇顾及其他。

《Dear my friends》说：像个妈妈一样走到最后，像个斗士一样撑到最后！

奶奶大概就是斗士吧，为了生活，即使变得世俗不堪也要撑下去。

这种生活让奶奶变得异常坚强，和她生活的这些年里，我从未见过她因为任何事情流过泪，我甚至没见到过她难过的样子，我以为她感情淡漠。

爷爷离开我们的时候，大家都说奶奶铁石心肠，爷爷走了也不见奶奶哭一声儿。

可是他们看到的，并不是真相。

爷爷离开后，奶奶很伤心，只是他们没有看见。

那天晚上，弟弟被祠堂里喧天的爆竹声和晦暗不明的人影吓坏了，我带着他回家。很奇怪，家里没开灯，漆黑一片。我记着家里是有人的，于是试探地喊了一声:有人吗？回答我的是一片寂静。

我摸索着找到了开关，开了灯，看见坐在角落里的奶奶和她慌忙放下的手。

我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奶奶你怎么不开灯啊？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问我怎么突然回来了，声音有点哽咽，像是刚哭过。

我没有继续问下去，并且之后选择对这件事缄默不言。

奶奶对爷爷大概是有恨的吧，年轻的时候恨他把四个孩子留给自己一个人养活，人到中年恨爷爷太忠厚老实，没把儿子们安排进工厂顶替他，临了又恨爷爷瘫痪在床，折磨了她大半年。

可是，她还是会难过啊，我以为的铁石心肠的奶奶，也只是个普通人啊。

爷爷离开后，奶奶一直很孤独，我知道。

她买了一大堆采茶戏的光碟，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个故事都烂熟于心。她每天早出晚归，忙着伺弄她的菜园和土地，她对我说，在外面干活还能和人说说话，回到家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种了很多庄稼，又很节省，年轻的时候过度劳累留下的后遗症也一直侵害着她的身体，最后住进了医院，白血病，大概是晚期。

她第一次住院的时候，爸爸给我打了个电话，没告诉我是什么病，但是说不严重，让我不要担心。我忙着考试，也就真的没心没肺的不担心了。

暑假去医院看她，我吓了一跳，她瘦得太厉害了，因为打针全身浮肿，瘦骨嶙峋，再没有以往的神采奕奕。

看到我来，她很开心，可事实上我不擅长聊天，也并不会安慰人，我只是那样待着，假装自己的存在会让她好过一些。医院里到处是病人，我很害怕，只待了几天便落荒而逃。

生病后她的脾气还是很暴躁，却再也没有以前的威力了，我常常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蹒跚的背影，红了眼睛。

再见她是半年后，回家过年，她看起来似乎好多了。我以为她会就这样慢慢好起来，还笑着对她说，病好了以后一定要多吃点好东西，专挑贵的吃，不要舍不得花钱，有三个儿子养着她呢。

回学校的时候，我抱了抱她，对她说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暑假会回来看她的。她笑了笑，眼睛里隐约有泪光，也许是我眼中的泪光。

我不知道，此次一别，便再无相见可能。

爸爸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有预感会是不好的事情，但还是笑着接起电话，我以为这样不好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然后爸爸说，瑕瑕，你不要太难过，奶奶走了。

地转天旋。

前一天晚上，我还梦见我和奶奶一起出去旅行，而我从来没有和她单独旅行过。奶奶对我说，她的身体很好，让我不用担心。

我对于鬼神之事向来是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的，可是，这个梦，是奶奶思念她的孙女，所以在夜晚入我梦来吗？是她的孤魂，跨越了一千多公里的距离，来看我的吗？

订票，回家。

哭声，唢呐声，鞭炮声，跪地，磕头，封棺。

我赶上了奶奶在人间的最后一程，可是有什么用，她看不见了。

活着的时候不能多陪陪她，她再也不能睁开眼的时候才回去看她。

奶奶走了，我们还要继续生活，只是想起她的时候，仍旧会湿了眼眶。

奶奶的坟墓孤零零地在家乡守望，盼着她的孩子们归去。

当真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