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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故事系列-剃头匠阿曾传奇

海岛故事系列-剃头匠阿曾传奇

作者: 梅丫挺 | 来源:发表于2016-04-23 14:53 被阅读69次

    1、传奇的开始

    对于南田岛的土著居民来说,剃头匠阿曾是一个传奇,真正的传奇。几年前,我跟梅大郎念起说要给阿曾写个小传,大郎若有所思,然后默然点头,又叹了口气后肯定地说了三个字,好好写。真要动笔给阿曾写传时,我有点茫然,我发现我对阿曾是一无所知的,既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惟有把我所知道的片段诚实地记录下来。

    没有人知道阿曾的确切来历,他挑着剃头担子出现在排洪桥上支起摊子的那年是南田岛大建设的第二年,岛上各个村子的有为青年怀揣着梦想涌入小镇建造自己的房子,南来北往的外地手艺人都选择在排洪桥开始自己的事业。那一年阳光灿烂,排洪桥上熙熙攘攘,妇女们花枝招展,小孩们嬉笑耍闹,小镇日新月异。

    我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排洪桥的地理战略意义。南田岛北端是小镇,叫鸭嘴头,因其像一个耷拉在海边的鸭头而得名,山是鸭脑袋,山脚下延伸到海边的平坦陆地便是鸭嘴,一条蜿蜒入海的河将鸭嘴分成两部分,一边为老街,另一边为新街,排洪桥连接起老街和新街。排洪桥是一座约100米长的连拱桥,但桥面很宽,桥中央有两间大房子,每到连续下雨时便有管理人趁退潮时进大房子打开桥下的泄洪阀,把涨上的河水排入海里。小镇最重要的生活职能都分布在排洪桥两端,粮站、菜市场、小学、电影院、剃头店、供销社、新华书店⋯⋯于是人来人往的排洪桥成了手艺人的竞技场。

    阿曾的剃头担子在一个春风沉醉的早晨出现在排洪桥上时,立刻引来了围观。一根光滑的扁担挑着两个棕色的半人高的木架子,一个木架子底下装着湖绿色的铁皮箱子,上面挂着白色的毛巾、磨刮刀的皮子和一面脸大的圆镜子,另一个木架子底下搁着煤饼炉、铜壶、铜盆,上边挂着一个精巧的小铜铃铛和一个收钱的木匣子。阿曾利落地生起煤饼炉把铜壶装满水搁在上面烧着,一边打开略带斑驳的湖绿铁皮箱,从第一层取出一包剪刀、一包梳子、一包刮刀、一包手动推子等工具在搁架面上一字排开,从第二层取出白色的围布往搁架上一搭,然后又取出一件白长褂穿身上,当阿曾从最底下一层取出一面小旗子往扁担上一挂然后顺势把扁担往搁架上一插,小旗子迎着春风展开时,铜壶里的水已经开始滋滋往外冒了,一滋溜白色的水汽让阿曾倍添神秘。

    “阿曾理容,每位贰元”,围观人群中有上学路上的小朋友朗声念道。

    “啥叫理容?”人群中有好事者问。

    “就是剃头。”阿曾一边拍打着他的白褂子,一边笑着耐心回答。

    “剃头就剃头呗,还理容。”那位好事者有点忿忿不平,那一年日新月异,新事物层出不穷,确实让人心生焦躁。

    “东瀛说法,学艺时叫惯了,改不过来。”阿曾还是平和的语调。

    “东瀛?这又是个啥?”另一位好事者问道。

    “哦,就是日本。”阿曾怕再引起误解,日本两个字拉长了慢悠悠说。

    “哦哟,锐团,还是从东洋鬼子学的手艺啊。”这位好事者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骂咧了一句走了。(注:锐团为岛上方言,意为男性生殖器)

    阿曾很快就有了生意,第一个来剃头的是小学的邱校长。邱校长一头乱发一如他混乱的八卦,但在阿曾处坐了不到半小时后,邱校长带着他妥贴的中分发型出现在校长办公室时,女教师们眼神里先是疑惑,然后是羡慕,甚至有几位眼神里竟出现了久违的勾引意味。不到半天的功夫,阿曾的剃头技艺传遍了小学教员办公室,然后又被几个机灵调皮的学生带回了家里,再从那些学生的父母带到了傍晚的菜市场、夜晚的电影院⋯⋯

    阿曾的剃头担子前居然在第一天就排起了队伍,这情形让排洪桥上其他外地来的手艺人着实羡慕、嫉妒、担忧,他们的担忧不无道理,阿曾的剃头摊子摆到第三天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排队的队伍里——鸭嘴头唯一理发店老杨剃头店的杨大年师傅。

    “三天后,就在桥头,我们比比。”杨大年扔下这句话,然后转身回了桥对岸老街的剃头店,他的几个徒弟恭恭敬敬等在门口等杨师傅开门。

    2、决战排洪桥头

    那是1990年的春天,空气里弥漫着让人兴奋的气息,刚读小学的我和一众小伙伴滚着铁环抽打着陀螺从每天都在盖房子的新街道跨过排洪桥到石板路面的老街道,散播发酵着三天后的那场“决战”讯息。杨师傅和阿曾的手艺较量终于在大家的八卦中渐渐有了凝重的意味,住在新街道的年轻老师胡海在第二天清晨在排洪桥头伫足半小时,看着河水排泄入海,感叹说,“这是一场新街道与老街道的决战。”

    我需要再补充点人文地理。对于鸭嘴头来说原来并没有老街和新街,老街就是鸭嘴头街,但是有了新街之后,鸭嘴头街就成了老街。老街住着岛上最早的小镇居民,对于他们来说这儿是小镇,岛上的其他地方都是乡下。新街原本是荒地,岛上的乡下年轻人和外地的手艺人陆续涌入鸭嘴头开始在新街买地、盖房、修路,慢慢形成了不亚于老街的小镇规模。和所有的新旧交替一样,新街和老街在那些年里相互不忿相互较劲,当然也和所有的新旧交替一样,如今新街老街都已老去,当然这是令人伤感的后话了。

    第三天清晨,走街串巷的卖米糕的李宗宝没再高喊“米糕咯,米糕”,而是早早把热气腾腾的摊子支在了排洪桥中间,台州来的大络腮小络腮胡子两兄弟也把掇白糖摊子放在了桥头,大家跟约定好似的,新街走街串巷的手艺人和刚搬到新街定居的乡下人都聚在了排洪桥东侧,老街的匠人们和小镇居民聚在西侧,中间已经放好了两个剃头摊子,各三把椅子,两位师傅。

    “好!”人群中有人不识相的叫了一嗓子。

    “乃姆老卵,还没开始呢。”那个不识相的很快被摁下去了。(注:乃姆老卵是岛上方言,意思你从字面大约能猜到的)

    比拼的规则是每人各剪三个头,一男头、一女头、一孩童头,比完成时间、客人满意度。因为是免费剃头,两边报名的人都很多,杨大年最后选了三个老街居民,女的是蔡为民的媳妇儿,公认的老街第一美女。阿曾对新街的居民还不太熟,只好在人群中凭感觉挑,牛皮顺、颜红的妈妈和站在最前面挂着鼻涕的我有幸入选。

    杨大年师傅把工具一排排开,阿曾只是从工具箱里挑出三把剪刀和三把梳子,他说最好的剃头不用推子,用剪刀剪出层次,人群中有人说“老卵!”。

    阿曾给牛皮顺剪完后牛皮顺的媳妇芬婶露出了羞涩的表情,阿曾给我剪时边剪边说,你这娃头骨尖发质硬要碎剪出弧线,单手比划出一道抛物线,人群中又有人喊“老卵!”,剪完我妈喜滋滋把我领走了。

    阿曾剪完两个时,杨大年刚完成一个半,然后阿曾开始打量起颜红的妈妈,他并不着急,似乎下定决心要打造一件艺术品。

    阿曾看了约摸有10分钟才开始动手剪,他用细长的手指轻轻捋过颜红妈妈乌黑浓密的长发,小指勾着剪刀指尖带着劲道,剪刀在他手底下打转,在头发间翻飞,大家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剪的,只见头发扑簌簌往下掉,等到阿曾从腰间取出小毛刷刷掉细小的碎发,再取出一根岛上妇女都没见过的惊喜的卷发棒把颜红妈妈的刘海仔细的卷了卷,然后他满意地抽掉围布,颜红的妈妈像一座羞涩恬静的雕像。

    “老卵!”人群中又有人喊,伴着咽口水的声音。阿曾剪完的时候杨大年也刚刚剪完,时间上打平,但没人在意客户打分了,新街的人群早已簇拥着阿曾往新街新开的南苑饭店去了,阿曾赢了对大家而言就像一个不言自明的真理,同一天被确定的另一个真理是颜红她妈是新街第一美女。

    阿曾在被簇拥走时,回头看了一眼颜红她妈,像打量自己最满意的艺术品。

    3、米老鼠和小青

    阿曾那年46岁,据说孑然一身,有人问起阿曾的爱情经历,阿曾的两个徒弟米新和小青都摇摇头表示从未听阿曾师傅提起过。不过阿曾的事业是在岛上众人的瞩目下起来了,阿曾理容店开在我家所在新街港兴路上,收了两个徒弟,一男一女,男徒弟眼睛极小,笑起来眯成一条缝,来剃头的人都管他叫米老鼠,女徒弟不爱笑一脸严肃,每次给人剪头都机械地说一句,我叫小青,我要开始给你剪发了。

    阿曾的剃头店选的并不是一个好位置,挨着的都是住宅,但阿曾经过和杨大年的一战名声鹊起,加上岛上小镇本来就小,来剃头的人还是很多,阿曾和他的两个徒弟忙得不亦乐乎。米老鼠和小青对阿曾的手艺佩服的五体投地,但对阿曾的好多莫名其妙的坚持却无法理解,比如阿曾坚持要叫理容店,尽管有人说阿曾“抖锐”(岛上方言,意为装逼),比如阿曾坚持要把理容店开在港兴路,尽管新街的菜市场和商业慢慢起来新开的好位置理发店抢走了不少生意,比如阿曾坚持要在理容店里放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甜蜜蜜》,尽管当时已经流行起刘德华、林志颖。

    1995年5月,阿曾莫名其妙的把店关了,消失了一个多月,在门口挂了一块“打烊”的牌子,后来牌子掉下来被收破烂的大络腮胡子给拿走了。同年6月,米老鼠美发店在新街新建的镇府办公大楼对面开张,办公大楼的的侧墙上有一幅胖娃娃抱鱼写着年年有余的彩色油漆画,紧挨着的下方画者米老鼠,写着“米老鼠美发,新时代女性的选择”。第二年,小青美容院在新街菜场边开业。

    阿曾依旧在自己的店里,听着《甜蜜蜜》和《我只在乎你》,不紧不慢的给一些图便宜的老顾客剃头,我和大郎是阿曾理容店的常客,颜红的妈妈有时候会带着颜红来剪头,但更多的年轻妇女们都去了米老鼠美发店,因为米老鼠笑的喜庆,会来事,还有一些悄悄去了小青美容院尝试各种最新的美容方式。

    “阿曾,你气不气?两个徒弟刚带出来就自立门户跑了。”有些忠实地老主顾会嚼舌头替阿曾忿忿不平。

    “没什么,孩子们自己想做点事,总是好的。”阿曾依然心平气和,细细品评着邓丽君婉转的曲调。

    渐渐,这样的对话也少了,阿曾理容店终于被时间冲刷出一个陈旧破败的样子,阿曾也老了,我和大郎读了初中、高中后也极少再去了。

    4、夕阳下的八卦

    阿曾再次成为大家的话题是因为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这件事是阿义他妈告诉我的,当时阿义他妈用她梁山好汉般爽朗的笑,和我说“阿曾现在达能兮了!”(注:达能兮,岛上方言,意为有了骄傲的资本)。原来阿曾在他65岁的时候娶了50刚出头的颜寡妇——颜红的妈妈。

    我不知道颜红的妈妈叫什么,我只知道颜红是大郎小学时暗恋的姑娘,大郎对于女色要求很高,不轻易暗恋女生,从小学到初中也就暗恋过7-8个,可见颜红是颇有姿色的,当然这姿色完全遗传自颜红的妈妈。我跟大郎曾经认真讨论过颜红好看还是她妈妈好看,最后我俩一致认为颜红的妈妈更好看。加上那年颜红的妈妈是新寡不久,所以阿曾的违反自然界规律的“老牛吃嫩草”事件在港兴路引起了轰动。

    后来港兴路的老少爷们听说杨振宁干过同样一件事情后,饭后谈起时说“阿曾比杨狰狞还要生劲,杨狰狞也要向阿曾学习,可见阿曾生劲!”(注:生劲,方言,意思为厉害!)

    港兴路的男男女女们用严谨的逻辑反复推敲着这起老牛吃嫩草案例。

    “阿曾钞票多?”正在喂奶的紫芬当时推断。

    “锐团,阿曾的剃头店哪里还有生意啊?”(注:锐团,方言,意为男性生殖器,在此句中表示不屑)

    “阿曾长得也不好啊,瘦狗精一样!”住我们家隔壁的春芬又否定了一条。

    这样的讨论持续了好些天,最后终于由阿曾的徒弟们(跟随阿曾学太极拳的女弟子)得出一个结论——颜寡妇看上了阿曾有文化。

    阿曾有文化这件事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得到了公认,更重要的是他以追求文化为荣。阿曾经常向我们炫耀他剃过多少文化头。“徐挺的阿哥,头我剃的,现在读大专!了不得!”,“老王的儿子,头我剃的,现在师范毕业了,了不起啊!”阿曾炫耀这些时仿佛遵循着一条很强烈的逻辑——剃头是一个传递智商的过程,他剃头都把自己的文化传递过去了,但是我不喜欢他说这话时喜欢下意识地摸摸裤裆。后来我和大郎去得少了,估计他大概也忘记了,不然他要炫耀剃过北大头了。

    还有几件事被大家陆续拿出来佐证了阿曾的文化功底:

    1、90年代末,岛上兴起看各种盗版碟,犹以来自香港的爱情动作片为盛,也有少量来自日本的,有一个认真钻研的邻居偶得日本碟,想搞懂里边的东洋女人叽里呱啦说些什么,想起阿曾似乎说过在东洋学艺,就拿去给阿曾看,阿曾气愤地说了一句“亚美爹,亚美爹你都不知道,看什么看。”邻居一听拜服,果然是日语。

    2、阿曾在闲暇的时候会下象棋、看书,最让他有女人缘的就是他是海岛上太极拳总教头。我曾经去公园看过阿曾带领众妇女打太极,阿曾控制着录音机,我问阿曾“曾伯,你怎么不打啊?”阿曾得意的说“我是DJ啊,你没看我在这边她们就打得很起劲啊?”几年后我才知道DJ这个词的意思,可见阿曾的与时俱进。

    3、阿曾还会乐器,春芬有一次路过阿曾理容店,隔着关着的门,看到阿曾在店里居然抱着琵琶唱着歌,春芬听不真切,只听得一句“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后来有人纠正说那不是琵琶,那是吉他。

    这桩“老牛吃嫩草”公案终于最后和“杨翁恋”一样被茶余饭后消化完了,只是不三不四的男人们偶尔碰到阿曾还会开句玩笑,“阿曾,早上怎么不打太极了啊?昨夜打过了?”阿曾总是笑笑,并不答话。

    5、听着闷屁三的背影

    大约是5年前,也就是阿曾娶了颜寡妇后的第2年,阿曾突然离开了。没有人知道阿曾离开的确切时间,也没人知道阿曾去了哪里,只知道阿曾带着颜寡妇走了。有人说最后一次看到阿曾是在码头,看到他牵着颜寡妇,拉着行李箱上了航船。

    “阿曾叔,这是要去哪儿啊?”

    “哦,去旅个游,出去走走。”阿曾依旧笑着回答。

    然而阿曾就再没回来了。后来曾经的小学老师胡海,现在的南田岛鹤浦镇副镇长(鸭嘴头后来更了一个洋气的名字叫鹤浦镇),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理出了一个惊人的线索,这条线索逻辑严谨,丝丝入扣,让人无法辩驳。

    胡海说阿曾在20年前排洪桥决战时就爱上了颜红的妈妈,所以他坚持把理容店开在港兴路上,因为那家店面挨着颜红家,后来跟徒弟米老鼠和小青的分歧也源于此,就算生意差,阿曾也愿意守在那儿。1995年5月颜红的妈妈又生了个男孩,阿曾心里难受出去散心了一个月。阿曾坚守了这么多年,终于娶到了颜寡妇,所以带着她离开了。胡海说完他的推理后,眼神里流露出无限向往,仿佛看到一个侠客带着他心爱的女人归隐山林。

    这个版本的故事由于逻辑严谨又兼具情趣很快传开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家添了很多细节进故事里,但终究还是不可考,而且慢慢大家也就不羡慕阿曾了,因为有人忽然问了一句,“等20年,带了一个老太婆走,值得吗?”大家陷入了沉思。

    我和大郎也讨论了一番,对于胡海的推理都基本认可,只不过一处细节我略有不同意见,我认为1995年5月阿曾的离开是因为邓丽君的去世,而邓丽君的歌应该是颜红妈妈年轻时的最爱,或者阿曾在东洋学艺时最爱听的歌。

    “等20年,带了一个老太婆走,值得吗?”大郎也问道。

    我不知道,我忽然想起某天我在公园遇到阿曾,他耳朵里塞着耳机。

    “曾伯,干啥呢?”我问道

    “听闷屁三。”阿曾朗声答道

    “好听吗?借我听一下的?”我从阿曾手里接过耳机,一首熟悉的歌飘进我的耳朵。我把耳机还给阿曾时耳朵里挥之不去这个旋律,看着阿曾清瘦的背影越走越远。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

    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

    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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