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鲁迅观

作者: 仄仄kyle | 来源:发表于2018-11-27 08:53 被阅读136次

    我心中自有一种不可毁伤,不可掩埋,然而可炸毁岩壁之物,它就是我的意志。它执着的前行,默然,度过悠长的岁月。

    我与鲁迅之初遇

    第一次知道鲁迅,其实是在小学。

    约莫是小学三四年级的样子,读了第一本鲁迅先生的书,是光明日报六角丛书系列的《朝花夕拾》。从小喜欢看书,家中却不甚富余,可看的书并不很多。往往父亲买来一本,就反复翻阅,直至书中内容烂熟于心。距离第一次拿到这本《朝花夕拾》,如今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年的时光,却还记得这本书定价四元,页数有七八十页左右。将近一年的书荒期里,这本书在被我在各种场合反复翻阅,书页尽皆翻了卷。

    鲁迅其实是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第一位严肃文学作家。《朝花夕拾》因为是我第一部接触先生的作品,虽不及《野草》对我触动之大,亦有其无可取代地位。所谓朝花夕拾的意象,也在我后来小学的作文中反复出现。

    其实我的记忆最擅长忘记情节,而记住气氛。《狗·猫·鼠》说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记不住了。只记得鲁迅先生不爱猫,也痛惜自己隐鼠的不幸身亡。《阿长与山海经》因为在语文课本中读过,所以印象深刻许多。那个没有文化却懂礼节的普通保姆——给迅哥儿买来《三哼经》,躺在床上就像一个大字——在我的脑海中留下的形象之生动活泼,颇似《故乡》中圆规似的杨二嫂。《二十四孝图》给幼小的我留下了心理阴影,时至今日谈起“老莱娱亲” “卧冰求鲤” “郭巨埋儿”,我依然记得鲁迅先生的每一笔愤愤之情。

    《五猖会》是最好玩的,一直到初中,我把语文课本上的所有课文都改写串在了一起,最喜欢的便是在一篇文章的中间突然插入“我忐忑着,拿了书来了。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教我一句一句地读下去。我担着心,一句一句地读下去”,用这样的蒙太奇手法,在一篇课文的情节中串入另外一篇课文的情节。而鲁迅所背的《鉴略》中的片段,至今仍未曾遗忘:

     “粤自盘古,生于太荒,首出御世,肇开混茫。”

    《无常》中对于黑白无常的评论,《父亲的病》里鲁迅对父亲的怀念和对中医的批判,都让我感觉饶有趣味。《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在语文课上有精读过,当时课后要求背诵,但是老师没让我们去完成。自己因为太过于喜欢这篇文章,便主动的去背了下来。

    那时候的我其实不知道,这本书在先生作品中的地位其实是很独特的。这是他的代表作之一,但没有那么多杂文的思想性的内容,是一本通常意义上的散文集。在这本书中,先生不断回忆着自己的过去,在对过去的回忆中反思过去,而又展望未来。

    我其实很难去说清这本书对我造成的影响之大,但我们真的应该多读一读课本之外的鲁迅,读一读这些真实的而情绪化的鲁迅。在客观的先生形象之外,寻求并塑造一个自己心中主观的鲁迅。

    鲁迅研究的打击

    正是因为看了《朝花夕拾》,比较喜欢鲁迅,便想去深入了解一下这个作家。没想到四处去寻觅和他有关的作品这一举动,却差点导致我和先生彻底擦肩而过。

    其原因就是:当我想去了解他的时候,正好在我们县不大的图书馆中找到了两本书,分别是《鲁迅和他“骂过”的人》和《鲁迅:最受诬蔑的人》,两本书的作者都是房向东。他在书中描述说:

    鲁迅现在已经被人异化了,真实的鲁迅已经被人肢解、利用、歪曲,成为了两个鲁迅。一个是作为客观存在的鲁迅,一个成为了当权者整人的工作仓库中一件被经常使用的工具。鲁迅成了最受诬蔑的人,单纯的鲁迅世界变成了十分复杂的各种各样的鲁迅现象,但实际上鲁迅依然是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家和思想家,他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

    所以作者认为,他这两本书的初衷是给鲁迅正名,想要把真实的鲁迅还原给世人。

    我看到这样的介绍,当然想去看一看这本书究竟是怎样介绍鲁迅的,但是这一看却让我险些对其敬而远之。这两本书给我留下了太大的心理阴影,以至于之后中学课堂上老师如何过度解读鲁迅,于我都不再有任何触动,其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可以说是《鲁迅:最受诬蔑的人》。如今再回头看的时候,我只能给这本书差评,因为我觉得鲁迅之所以被某些人妖魔化,作者难卸其责。

    不可否认,在政治上鲁迅是被异化作一件工具了,但实际上像房向东这样的作者又未尝不是在神化鲁迅呢?所有和鲁迅有过论战的人都成为了反动分子,他们对鲁迅的指责都成为了一种谩骂和污蔑,所有对鲁迅怀有异议的人都要被鞭挞到历史的坟墓中,这样的评论难道就是准确的吗?

    就像金庸很讨厌金学家一样,我觉得鲁迅应该也不会喜欢这样研究他的作品、并将他神化的人。这些作家蹭着所谓的鲁迅热点,将自己包装得冠冕堂皇,对所有的非议都持否定态度,用偏激的观点来袒护自己想要辩护的人,这本来就是媚俗的。

    举一个小小的例子:杨绛在《回忆我的姑母》一文中,怀念自己的姑母杨荫榆,就这一怀念,却被房向东认为是对杨荫榆曾经种种行径的辩护,是对鲁迅的反动和蔑视。他用了整整数页纸来抨击杨绛的这种行为,我觉得这就让我很不能理解。杨绛除了怀念什么都没有说,她又何来污蔑鲁迅呢?

    所以我觉得鲁迅是真君子,骂鲁迅的人可能是伪君子,但是写作这些书的人一定是真小人。四处树立靶垛寻求骂战,不仅没学到鲁迅的精髓,反倒惹人反感。

    幸而没有彻底对鲁迅失望,我又去找了他的其他书,看到了《野草》和《故事新编》。

    野草与故事新编

    谈到我之鲁迅观,那么就不能不提到《野草》。这一本书影响了我这么多年,可能也会继续影响下去。它建立了我整个白话的语言体系,树立了我所有的价值观。在初一初二的时候,我时刻把它带在身上,到哪里都读一遍,两年的时间里大概读了不下200遍。在当时我可以把里面的很多篇章倒背如流,和人谈起里面的故事和相关的评论,如数家珍。最喜欢墓碣文里的:“在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也喜欢《希望》中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现在再让我去复述里面篇章的内容,很多都已经忘却了。但是鲁迅先生在字里行间冷峻的态度,于黑暗中的呐喊,姿态一直深入我的骨髓。兄弟决裂,爱情迟到,国难民苦,论战交锋。在这段时间里鲁迅写下了《野草》。在绝望和希望的矛盾之间陷入混沌,是这段时间鲁迅先生晦涩文风的写照。

    既写出自己当时的绝望,又不满于青年人绝望的现状;既写下自己穷困潦倒的无所希望,又愿从无所希望中得救,借白骨之口说出离开。这是一种怎样的矛盾?是对死亡和生命相悖的矛盾:死去曾经存活,朽腐还非空虚。是对沉默与呐喊的矛盾:沉默觉得充实,开口觉得空虚。是对希望与失望的矛盾: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所以我们需要有投起标枪的勇士,需要有披着荆棘前行的过客。不知道从哪里来,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但是我们需要那些敢于去走的人。我坚信鲁迅先生在写这本书的时候读过尼采,就像查拉图斯特拉对自己质问自己的回答那样:我心中自有一种不可毁伤,不可掩埋,然而可炸毁岩壁之物,它就是我的意志。它执着的前行,默然,度过悠长的岁月。

    这本散文诗里的鲁迅,是一个自我彷徨在虚无中,却想从虚无中解放所有人的鲁迅。就像《影的告别》中所说的一样:“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默,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鲁迅先生在这里解剖着自己,用一种他独有的冷峻的严肃的姿态来自我分析。但是正是这横眉冷对千夫指的鲁迅,反而让人格外的亲切。

    和喜欢《野草》一样,我也同样喜欢在鲁迅作品主流研究边缘的《故事新编》。我一直坚信《故事新编》这本书是解构而不是恶搞,是微言大义而不是故弄玄虚。

    就像《补天》里书写着神的堕落:女娲造出了人,最终要为自己所造的人的堕落而伤心,为自己所造的人造出的罪孽而耗费精力,最终死在了自己的造人之旁,自己的身体也被自己的造物所占,最终死无全尸。

    在《奔月》中鲁迅先生又写下了超人的堕落:射日的英雄怎么最终射不下月亮,自己的妻子怎么会偷服灵药,飞上了青空?自己的弟子怎么会盗取了自己昔日之名前来暗杀自己?自己曾经的臣子怎么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姓名?昔日设下封豕长蛇的英雄,如今只能吃上乌鸦的炸酱面。人们所质疑的不是“羿是不是羿”,而是“羿为什么会成为羿”。如今的他连射三箭也射不下月亮,谁又能相信他曾经射下过九个太阳。

    “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曾经是战士并不能说明什么。这是一曲英雄穷途末路的悲歌。

    所以我相信鲁迅先生深爱尼采。在《补天》和《奔月》中,他写的不就是上帝已死吗?

    《理水》是一篇对整个国民性进行批判的作品。鲁迅先生在这里将主角禹的出场戏份降到最少,描写的是人物群像,或者说是众生相。但我其实最挂念的还是鲧。

    我们怎么能责怪鲧治水不成功呢?无论他是在羽山被杀还是被流放到羽山,他终于获得了一个不被世人认可的结局。但是他是曾经窃下息壤之土而为民请命的人啊,他就像古希腊传说中的普罗米修斯,窃下神的火光献给世人。但是同样是被神降罪的人,普罗米修斯终于得到了宽恕和世人的认可,而鲧却被世人所唾弃。他的头颅中终于跳出了大禹,大禹终于救了世人,成为人们的首领。这也算是一种反讽吗?

    喜欢《采薇》里用烙饼算数的方法。喜欢这篇文章深刻的解构。伯夷叔齐变得有血有肉,结局也消解了悲壮感,甚至有些可笑。但这可笑其实才是真正彻头彻尾的悲剧,伯夷叔齐终于还是变成了迂腐的象征,没有人理解他们,所有人都耻笑他们,这其实挺悲哀的。

    说说铸剑。在这一篇中,先生用了三位一体的手法,分别描述了自己的兽性、人性和神性,解剖了自己,对自己进行了内省的深刻分析。

    所谓兽性、人性和神性,我们也可以说是本我、自我与超我。所谓三位一体,其实怎样去解释都没有错。其中兽性当然就是王。王多疑、易怒、好色,没有一点可取之处,但是我们每一个人难道没有这些缺点吗?人性当然是眉间尺,他有着同情心,有着自己的懦弱,有着自己的不成熟,有着我们作为人的每一个血肉分明的优点和缺点。神性当然就是宴之敖,他有着更高明的复仇方法,就像歌中唱的一样:他用一个人的头颅,换了百千个人的头颅。他的报仇和别人的报仇并不一样,他有着自己的方法,但他也有着比眉间尺更复杂的纠结和内心的斗争。

    这本来是难以解释的,作者写的很晦涩,就像《野草》中的那几篇一样。但是《故事新编》终于不是《野草》,鲁迅在这里终于还是下定决心,给了读者一段用来窥视主旨的话语。当眉间尺问宴之敖“为什么要替我复仇”的时候,宴之敖是这么说的:

    “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这里的宴之敖指的是作者本人。作者也曾经用过这个名字当做笔名,什么叫做宴之敖?宴是家、日、女,而敖形同放。被家中的日本女人流放,暗喻的本来就是作者自己。所以作者将宴之敖当作书中所写的三位一体的神性所在。所解剖的其实也就是自己的内心和自己本身。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在这本书中,最终的结局是三个头颅混作一谈,互相咬噬,最终分不清谁对谁。眉间尺咬不过王,宴之敖便割下自己的头颅帮助眉间尺。这是自我和超我一起在针对本我的斗争,这是人性和神性一起压制兽性的过程,所以最终当眉间尺和宴之敖确定了王头确已断气的时候,便“四目相视微微一笑,随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里去了”。

    所以在这里,作者真正意义上的精神上的铸剑已经基本完成,这里的铸剑是自己的三位一体合为一体,自己最终战胜了自己,解剖了自己,将自己彻彻底底的沉入到自己的事业中去的过程。所谓雌雄剑已成,其实也只不过是外在的体现,雌剑只用来杀了人,而雄剑也不过完成了铸剑者之子报仇的过程而已。这里所谓的物质上的铸剑,不过铸出了两柄神兵利器,而这两柄神兵利器是空洞的,没有现实意义的,只有精神上的铸剑,真正的完成精神上觉醒,我们才有最终的希望。

    鲁迅先生一生所做的,也就是在于唤起国民的精神性,只有从精神层面上真正救助了国民,真正将沉睡的人们唤醒,我们才能一起呐喊,才有突破这个铁屋子的希望。这是铸剑的过程,那么这铸剑有没有成功呢?

    通读鲁迅的波折

    《呐喊》和《彷徨》是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的。然而鲁迅先生一生几百万字的杂文集、书信集、翻译集,却没有从头到尾的读过。读过很多杂文名篇,却都是散见在各个集子中的星星点点,没有从头到尾翻完过一本杂文集。

    后来一直的,想去把鲁迅通读一遍,却始终未能如愿。鲁迅的书信来往有多少?鲁迅全集中的日记和书信,却始终没有读过。鲁迅的翻译作品有多少本?除了略略翻过法捷耶夫的《毁灭》以外,其他的也都不甚清楚。鲁迅的文学研究作品,像《古小说钩沉》、《中国小说史略》等,也除了翻过《中国小说史略》的前几章以外,都没有去过多涉猎。

    总归算不上一个鲁迅迷吧,顶多算是一个将鲁迅部分作品读过很多遍的普通文学青年。

    一直想通读一遍鲁迅全集,却每次都在第一本上面卡了壳。《坟》应该是鲁迅名篇最为集中的一本杂文集吧,《论雷峰塔的倒掉》《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娜拉走后怎样》《论“他妈的!”》《文化偏至论》《从胡须说到牙齿》《寡妇主义》这些篇目,无论是在谁编选的鲁迅杂文精选集中,都不会有所遗漏。

    但这一本的前四篇古文确实对一般的读者太不友好了,《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无论是从论文本身论点的专业性上,还是作为古文言的晦涩性上,都让人难以读懂。大量诘屈聱牙的文字,怪句子和古字,复杂难懂的语言,长长的篇幅都让人望而却步。我努力地看完了《人之历史》,却只是囫囵吞枣。发现自己实在没有看后面三篇的勇气了。摘抄一下《<坟>后记》中的一些句子,权当我这一篇杂论文章的结束吧:

    “但我并无喷泉一般的思想,伟大华美的文章,既没有主义要宣传,也不想发起一种什么运动。”

    “人生多苦辛,而人们有时却极容易得到安慰,又何必惜一点笔墨,给多尝些孤独的悲哀呢?”

    “刘伶喝得酒气熏天,使人荷锸跟在后面,道:死便埋我。虽然自以为放达,其实是只能骗骗极端老实人的。”

    “那些东西因我的文字而呕吐,我也很高兴的。”

    “我有时也想就此驱除旁人,到那时还不唾弃我的,即使是枭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这才真是我的朋友。”

    “就是偏要使所谓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不舒服几天,所以自己便特地留几片铁甲在身上,站着,给他们的世界多有一点缺陷,到我自己厌倦了,要脱掉了的时候为止。”

    “倘说为别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为连我自己还不明白应当怎么走。中国大概很有些青年的“前辈”和“导师”吧,但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们。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

    “还记得三四年前有一个学生来买我的书,从衣袋里掏出钱来放在我手里,那钱上还带着体温。”

    “记得初提倡白话的时候,是得到各方面剧烈的攻击的,后来白话渐渐通行了势不可遏,有些人便一转而引为自己之功,美其名曰“新文化运动”。”

    “但自己却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人气闷的沉重。就是思想上,也何尝不中些庄周韩非的毒,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

    “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但仍应该和光阴偕逝,逐渐消亡,至多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

    “我常常诅咒我的这思想,也希望不再见于后来的青年。”

    “古人说不读书便成愚人,那自然是不错的。然而世界却正由愚人造成,聪明人决不能支持世界,尤其是中国的聪明人。”

    “只是在自己却还不能毅然决然将他毁灭,还想借此暂时看看逝去的生活的余痕。”

        2018年11月17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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