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鲁迅与胡适

二位是中国百年以来我最敬佩的知识分子，取之不竭。可惜大多数人因为弹琴用错了姿势，竟从此恨上了音乐，去贬低音乐。

鲁迅最厉害的地方，是把人生的真相撕破给人看，撕到深处即孤独。鲁迅评价《红楼梦》：“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这正是他的写照。从最遥远的历史，到最凡俗的尘世，照见最彻骨的虚无。因虚无而阴冷，因深刻晦涩，却又犀利无匹让人不明觉厉，望而却步。正如他的《墓碣文》中的一段文字：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鲁迅在艺术方面的成就也是很高的，一些小说与散文绝对炉火纯青，冷峻，简约，内敛。比如说《故事新编》，这是那个时代幽默的巅峰，最高典范。举几个例子来看：

“禹来治水，一定不成功，如果他是鲧的儿子的话，”一个拿拄杖的学者说。“我曾经搜集了许多王公大臣和豪富人家的家谱，很下过一番研究工夫，得到一个结论：阔人的子孙都是阔人，坏人的子孙都是坏人——这就叫作‘遗传’。所以，鲧不成功，他的儿子禹一定也不会成功，因为愚人是生不出聪明人来的！”

“O．K！”一个不拿拄杖的学者说。

——《理水》

“都看过了。不过……”孔子很有些焦躁模样，这是他从来所没有的。“我研究《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很长久了，够熟透了。去拜见了七十二位主子，谁也不采用。人可真是难得说明白呵。还是‘道’的难以说明白呢？”

“你还算运气的哩，”老子说，“没有遇着能干的主子。六经这玩艺儿，只是先王的陈迹呀。那里是弄出迹来的东西呢？你的话，可是和迹一样的。迹是鞋子踏成的，但迹难道就是鞋子吗？”停了一会，又接着说道：“白[儿鸟]们只要瞧着，眼珠子动也不动，然而自然有孕；虫呢，雄的在上风叫，雌的在下风应，自然有孕；类是一身上兼具雌雄的，所以自然有孕。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换的；时，是不能留的；道，是不能塞的。只要得了道，什么都行，可是如果失掉了，那就什么都不行。”〔5〕

孔子好像受了当头一棒，亡魂失魄的坐着，恰如一段呆木头。

——《出关》

怕也不只是那时的幽默。鲁迅对于今日网络最有意义的一句话就是：“恐吓与辱骂不是战斗。”

但是。在鲁迅刻骨的锐利和阴冷后面，还有一颗火热的心，悲天悯人的心，就是“情怀”，别小看这个俗词，今天学鲁迅的人不少，大都只得其形，大都缺少这颗鲜艳跳动的心脏。“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渴求，对人类苦难不可抑制的同情。”后来人们做到了前两项，第三项却是难以达到的。说到这里不禁想起李敖，这个兜里随时揣着把小折刀要和敌人干架的老头，文笔，知识，口才俱佳，但大家不会把他将鲁迅放在同一个位置上。他可以随时为了自己的信仰牺牲，却做不到发自心底悲悯他所进攻的那些人们或事物。

鲁迅先生说：“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这句话的影响先生是不会想到的，这句话把我们害惨了。它展现了先生尖刻伤人的特点，强行将中国社会定性成一座金字塔，底层的人们都蒙昧不觉醒，都在猜疑嫉妒中互相撕咬，都不得超脱。殊不知金字塔是很不稳定的结构，底下的人想往上爬，上层的人提防着底下的人往上爬，这种争端只有一种结果，就是金字塔破损，然后再重建，周而复始。历史的车轮走了弯路就不知多少人会被甩下车，“金字塔”也是一样的。

用今天的眼光看鲁迅，他的伟大毋庸置疑，他的眼光和风骨至今无人能比肩。而他偏狭刻薄的缺点今天也更明显。《死》中虽然话不太对，可我还是觉得好酷。

再来看胡适，似乎处处都与鲁迅相反，鲁迅是决然说不出：“我年纪越大，越觉得容忍比自由更重要”这种话的，但他们其实是一张纸的两面，一面是铁一面是水，是百炼钢与绕指柔，终身以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方式相互驰援的战友。鲁迅对胡适多有冷嘲热讽，而无论鲁迅身前身后，胡适都对他推崇尊重维护。他两都有很小资的一面，又都有心事浩茫连广宇的家国情怀。胡适先生最了不起的是他以平凡温和亲切宽容以及建设性的积极态度展现出的伟大。

今天有人用胡适拿蒋介石秘密经费的话题说事，首先这是个疑案，那段时间的历史比任何一段时期都朦胧，没有什么明确证据。胡适长期替国民党做官，领点津贴算什么瑕疵？他拿国民党的钱，替国民党办事，并不是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有分寸有风度，有距离有批评。在那样的环境，那样的威权政府，一个知识分子做到这样已经相当不易，伯夷叔齐不因才显，徒因节彰；莫非真要胡适饿死首阳山吗？

如果说鲁迅最大的优点是深刻，犀利，颠覆；那么胡适的优点就是包容，理性，建设。鲁迅那么酷，胡适那么暖。两者我们都需要。思想，观点，结论不是第一位的，更重要的是思维方法、观点的逻辑、产生结论的途径。人都有惰性，把现成的观点拿来是容易的，要去收集材料和论证就累得多，更困难的是知道科学的论证方法。还是胡适的那句老话：“我们缺少实证的精神。”我们缺的不是真理，而是方法；不是内容，而是形式。

如何读鲁迅与胡适？

对于胡适来说，他的文章我认为很不符合今天人的口味，充斥着文学史与思想史的意义，而且文笔不是很好：

《蝴蝶》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是我庸俗，我欣赏不来。

有一部书叫《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是秘书胡颂平记录的，他晚年与胡适朝夕相处，记录点点滴滴，平实活泼。胡适随口谈起的典故，来历，都是信手拈来。书中的文字以及文字背后的性情是不可编造的。

之后可以看《胡适口述自传》，挺有意思。对胡适的生平，所处历史环境等等这些问题解决了，再看胡适的东西，理解自然会不一样。不过因为我至今没有看完《红楼梦》，所以看不懂他的红楼梦考证。

鲁迅的情况不太一样，因为我们小时候学鲁迅学的多半不太对，而且鲁迅又是那么深刻，极易误解，所以要看鲁迅要先克服对鲁迅的反感。我读传记不多，王晓明的《鲁迅传》是很好的，能够深入鲁迅内心，了解鲁迅的痛苦，彷徨；他就离我们近了一步。

其余国内研究鲁迅的著作我没读过，但别忘记日本也是一个宝库，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内山完造著《我的朋友鲁迅》，之后可以读丸尾常喜著《人鬼纠缠的世界》。都过日本人的书会对鲁迅有新的了解，也对日本人有新的了解。因为这些日本人就是通过鲁迅，对他们自己获得新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