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洪武九年冬(1376年和1377年之交),一位山西平遥县的老师(儒学训导)南下京城,命令他晋京的人是大明的开国领袖朱元璋。一年半以前,和这位老师同一批以国子生身份派往全国各地任职的有三百多人,而皇帝唯独点名调他进京,可见最高领袖对此事的重视。
风华正茂朱元璋从北往南,身上越走越暖才是。但是,如果老师明白此行的结果,离南京越近,他的心就越凉。
两百七十年后,大明已经风雨飘摇,但朝廷仍然不忘纪念这位老师的功绩,封谥号“忠愍”,可见他的名字,值得有明一代的忠臣志士铭记——他叫叶伯巨。
叶伯巨是浙江宁海人。据方孝孺为其所立的传记,叶伯巨年少时便在家乡小有名气,他有两个优点为人称颂。第一,叶伯巨从小就喜欢读书,特别在礼仪方面颇有研究,乡里乡亲但凡婚丧喜庆都喜欢找他请教帮忙。第二,叶伯巨“为人耿介”,见到别人犯错必定指正,认识他的人都知道叶氏为人正直、一片热心,所以也算服气。
这两个优点,前者让叶伯巨得以升入太学,并分配到平遥县为国家培养学生。后者让他最终青史留名,但也带来了杀生之祸。
纵观叶伯巨的人生,用一句话概括最为恰当: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
一切都要从天说起。洪武九年闰九月的一天,天有异象,用当时的表述是“五星紊度、日月相刑”。在古代,人们还未形成完整科学的天文学知识体系。即使在朱元璋的时代,人们已经了解日月食等天体运行的规律,但仍无法透过现象看本质,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所以,古人认为,天象异常,是上天正在发出警告。
哈雷彗星,图片来源:nssdc.gsfc.nasa.gov作为天子的皇帝,向上天认错,下诏罪己,是自古以来的传统,这次轮到了朱元璋。于是最高领袖按照传统,“诏告臣民许言朕过”,允许全国上下都对中央的政策开展批评。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要知道在平时,天子是从来不会犯错的。
西汉惠帝时,皇帝曾下令在长安的宫殿前修一条路,开工之后,大臣叔孙通指出这条路规划有问题,恐怕会对刘邦的高帝庙造成不良影响。惠帝一听,吓得赶紧要把建了一半的路毁掉,这时叔孙通说了一句经典名言:“人主无过举。今已作,百姓皆知之,今坏此,则示有过举。”人民领袖是不会犯错的,现在路已经开始修了,如果毁掉它,就说明领袖错了,所以万万毁不得。
因此,除非特殊情况,如发生异常天象、自然灾害,或者国家遭受重大的社会动乱,皇帝是绝对伟大、绝对正确的。
朱元璋的诏令一下,想必轰动了全中国。士人们跃跃欲试,抓住机会纷纷开始自己的“表演”,向领袖进言,叶伯巨就是其中之一。
叶伯巨洋洋洒洒写下一篇万言书,在上书中,他直奔主题,点出当今中央政策存在三大隐患:分封太侈、用刑太繁、求治太速。其中最重要的是第一条,即封地太多。
朱元璋打下江山之后,分封几个儿子为王,各领一块土地,而且掌握兵权。也许这么做是借鉴了宋、元两朝地方无法拱卫中央的教训,以让朱家江山永不变色。但是叶伯巨却不这么看,他认为就算诸王都是天子的骨肉,土地多、权力大,过了几代之后尾大不掉,一旦中央想削地收权,必生祸端。历史上就发生过分封诸王而导致军事叛乱的事件,如汉朝的七国之乱、晋朝的八王之乱,运气好点儿,像汉朝一样成功摆平地方叛乱;运气不好,像八王之乱后,刘渊、石勒等外族政权趁机起兵,西晋就此灭亡。难道还不够引以为戒吗?
向领导提意见是一门艺术,何况是最高领袖。自信、开明的领导人,知道忠言逆耳;自卑、多疑的领导人,只会觉得总有刁民要害朕。不幸的是,朱元璋就属于后一类领导人。
朱元璋的自卑、多疑,有其复杂的历史原因。
朱元璋是濠州钟离县(今安徽凤阳)人,他那十分接地气的原名朱重八,使人确定了开国领袖贫寒的出身。英雄不问出处,在君临天下后,朱元璋也时常自豪于自己出身贫下中农。
但出身也许还不是领袖性格形成的关键原因。朱元璋十七岁那年,家乡因连遭旱灾、蝗灾、瘟疫,一个月之内接连失去父母和兄长三人,少年朱元璋不得不流浪到于皇寺(后来才称皇觉寺)当了和尚,没过多久,寺庙因饥荒也待不下去了,小和尚转身成为流民乞丐,一路游荡,直到加入叛乱组织,后面的故事就不用多说了。
身处乱世,作为一个无产的流氓,或者流氓的无产者,要想生存下去,在真枪实弹的战争中建功立业,不靠天不靠地,不能相信别人,只能靠自己的奋斗改写历史的进程。
这就是最高领袖性格深处自卑、多疑的由来。于是,朱元璋对“贼”“僧”等字眼十分反感,其他读音相近甚至引发相关联想的文字,领袖都“爱屋及乌”,一概列入敏感词。以下是几个真实案例。
浙江府学教授林元亮,因文章内有“作则垂宪”而诛;北平府学训导赵伯宁,因提到“垂子孙而作则”而诛,因为“则”音近“贼”。祥符县学教谕贾翥,因“取法象魏”而诛,因为“取法”音近“去发”。有人曾写“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等语,朱元璋感到十分气愤:“生者僧也,以我尝为僧也。光则剃发也,则字音近贼也。”甚至亚圣孟子也未能幸免于难,朱元璋读到孟子的一些言论不对自己的胃口,马上下令删孟子节文,更说要是今天孟子还活着,也要把他抓起来治罪。
孟子,险遭大明开国领袖全面打倒叶伯巨啊叶伯巨,当今圣上如此玻璃心,难道你就不会学学同一时间上书建言的淮安府曾秉正。同样的长篇大论,看看人家的沉痛批评,整篇都是皇上您有错,错就错在不注意休息、老是操心国家大事,只在最后讲了两句要加强边疆少数民族和塞外俘虏的管理,多妙的一篇抒情散文,所以曾秉因此被提拔了。再看看你,偏偏挑议论文来写,开门见山谈问题,连中央取得的伟大成绩都不提,还让不让领袖继续伟大下去了?
于是,便不难理解当朱元璋看到叶伯巨的上书时秒变怒吼天尊:“小子间吾骨肉,速逮来,吾手射之!”在最高领袖眼中,天下可是姓朱的,敢对分封指手画脚就是妄议朱家。
伴君如伴虎,老虎屁股不是不能摸,要摸到位,摸得舒服。曾秉正们选择简单模式,就摸得一手好屁股;叶伯巨们(比如还有个郑士利上书“非议”空印案被流放)选择的是困难模式,只能愿摸服输。这时,我们就见到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叶伯巨后来惨死狱中。
就这样,朱元璋不解决问题,反而解决了提出问题的人。分封诸王这隐患,如叶伯巨所惧,在大明第二代领导人的宝座争夺战中爆发了。
叶伯巨付出了说真话的代价,他的公道,只能由历史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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