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索

爹走了， 娘也走了，在这个世上最爱青索的两个人都走了——青索再没一个亲人了。坐在爹和娘睡过的土炕上，青索无声地啜泣。

     青索是个弃婴，养母捡到她的时候，她冻得浑身青紫，已经奄奄一息了。养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她抱了起来。

     那时候的养母已经三十多岁了，结婚十几年却一直没有生养过孩子。她和丈夫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一心只知道本本分分过日子。中国人讲无后为大，农村人尤其看重子女。养母也因此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小时候听大人们讲：男人和女人睡在一张床上，拉拉手就会生孩子。晚上睡觉的时候，夫妻俩总是把手握得紧紧的。可是握了十几年了，却一直不见肚子鼓起来。

      养母把青索抱到养父跟前，养父凑过来，用粗大的食指点了点青索的小嘴唇，瓮声瓮气地说：留下吧，活了就是咱的孩子。

      青索命大，竟然真地活了下来。

     青索会喝奶了!青索会笑了!

     青索会坐了！青索长牙了！

     青索会爬了！青索会走路了！

     .........

     青索四岁了！

     可是青索，还不会说话！

     爹和娘带青索去了乡里的诊所，回来后爹就坐在炕头一个劲地抽闷烟 。娘在灶台边一面往灶里添柴火，一面揉眼睛。青索站在墙角，看看爹又看看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她怯怯地走到娘的身后，扯扯娘的衣角，手指指着自己的肚子，口里却只发出“啊啊”的声音。娘一把把青索拽进怀里，紧紧地搂住，眼泪一串一串滚进青索的脖子里。

       青索九岁了。

       趴在学校的窗台上，透过窗玻璃，青索看见了邻家的虎子弟弟。老校工走过来拍拍青索的头，指指学校的大门。青索低着头离开了。

        那一年的冬天来的格外的早。刚进阴历十月，天上就飘起了雪花。青索独自一人在野地里拾柴火，远远的二婶急忙忙地跑过来，拉起她的手就往家里跑。刚进家门，青索就看见爹直挺挺的躺在堂屋里，娘哭得已经背过气去了。

      爹走了！

      娘说，爹是跟人家去伐树，上树砍树杈的时候从树上掉下来摔死的。娘说，爹是想多赚点钱带青索去县上医院看病。这些年为了给青索看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爹整天不着家，只要有钱赚什么活都肯干。

      只要想起爹，青索就有流不完的泪。爹走了，家里的生活更艰难了。娘再也没有钱给青索治病了。

       门前的老槐树，槐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转眼青索已经二十八岁了。

      一天午后，二婶引着一个男人走进了青索的院子。青索抬头看时，看见了那男人走路一跛一跛的样子  。

     晚上，娘扳着青索的脸：“索啊，你看中那个小伙子没？”青索想起跛脚男人走路时的样子，使劲摇了摇头。娘叹了口气，凑近青索：“索啊，你这个样子......   娘也是没办法呀，娘不能陪你到老啊。”青索望望娘，又想起了跛脚男人走路的样子，固执地又摇了摇头。娘长叹一声不再说话了。

      秋去了，冬又来了，娘病了。病得不能下床了，病得不能吃饭了，病得只剩下喉咙间的一口气了。

      娘拉着青索的手，一双大眼睛直定定地盯着青索。一滴泪，从娘的眼角滚落下来——娘走了！

爹走了， 娘也走了，在这个世界最爱青索的两个人都走了——青索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青索坐在爹和娘睡过的土炕上无声的啜泣。门开了，跛脚男人走进来。他走到青索面前，拍拍自己的胸膛，拉起青索的手重重的放在自己的胸口上——青索偎在男人的怀里，泪水阴湿了男人的衣襟。

      晚上，两个人面对面躺在床上，跛脚男人对青索说:“我们要生好多好多的孩子，等他们长大了，有了他们的孩子，你就会有很多很多的亲人了。”青索笑了，她紧紧地握着跛脚男人的手，一如当初母亲握着爹的手。

       门前的槐花开了——又落了，青索还是没有自己的孩子。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又握起跛脚男人的手，却感觉男人的手有点凉。她把身子凑过去，把那手揣在自己的怀里。

      槐花再开的时候，跛脚男人走了，背着他自己的铺盖卷走了，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村里渐渐有了传言，传言说青索命硬，克死了爹，克死了娘，克走了丈夫，仿佛青索身体里住进了一个邪恶的巫星。

   有解吗？有人说，有。男人。

青索已经记不清墙头被人扒掉了多少块砖，也记不得自己的屋门第多少次被人推开，青索只记得，自己抱着儿子坐在门槛上的时候，门前的槐花又开了。

路过的女人们朝她身上啐着吐沫，她丝毫不理会，只把从儿子脸上揩下的鼻涕抹在自己屁股上，然后把孩子逗得嘎嘎嘎地笑。女人们就骂，骂不要脸的女人。

槐花纷纷扬扬落下的时候，青索走了。背着孩子，沿着村口的大路，顺着跛脚男人走得方向，走了。青索家的屋门没锁，大敞着，向青索爹娘在的时候，像没抱青索进门的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