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爷爷的后老伴儿，昨天走了。我的亲奶奶82年就去世了，算起来这个奶奶和我爷爷在一起也有三十多年了，虽然没有共同的子女，两人百年后也回各家祖坟。
大前天晚上奶奶心梗，送到医院抢救，医生说怕是不行了，建议转院。她的儿女做了回家的决定，村子里有老人没在家里更好这样的观念。当时奶奶还清醒着，我四姑也在场，说看起来老太太是不想回家。那晚我爸和我二爹也跟着一起在村里守了一夜，两边儿女都分别在奶奶和爷爷家。我爷爷年纪大了，耳背、睡眠又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早上看见奶奶东西都拿走了，以为是奶奶生气了，不和他过了。因为前些天爷爷刚摔过锅，惹奶奶生气，还去过医院。爷爷很自责，不吃不喝。后来告诉他怕是人不行了，所以才连夜把衣服都拿走了。爷爷要求去看奶奶，大家哄他说还在抢救呢，等打电话说能去再去。
那天上午，也就是前天，我去了下爷爷家。爷爷躺在新换不久的软乎的沙发上，盖着一个小毯子，外裤就放在脚头，裤腰带也是穿好的，随时准备有人带他去看奶奶。我问爷爷不舒服吗？爷爷泪汪汪的，说你奶奶不行了。此外也不跟谁多说话，就安安静静地躺着等消息，前些天还一直闹腾说他不能活了。爷爷并不知道奶奶是在村里，在她家里。爷爷还乖乖地等着奶奶从急救室出来，等打电话说能去看了，他就马上去医院看奶奶，就是死也要见上一面。爷爷还让我二妈取钱给奶奶看病，说能不能看好都要看。一宿没睡的我爸，早上和二姑父一起，又去和奶奶的子女商量，能不能让爷爷见一见奶奶。
爷爷下午去看奶奶，说好不让哭，怕刺激奶奶，爷爷也确实没哭。两个人拉着手，爷爷问奶奶好点没，奶奶说她难活了，反复了好几回，爷爷耳背听不见，就这样各说各的。奶奶说爷爷身体不好，她不能招呼爷爷了，让爷爷好好保养身体，让儿女们好好照顾爷爷。看完后爷爷回了二爹家，问怎么不在医院，怎么回家了，大家哄他说已经看好了，剩下就是回家养着。
昨天一早起来，爷爷让二妈去取了三万块钱，闹着要回自己家里。嘴上说是不能让奶奶小看他，怎么没了她自己就不能一个人生活。还叫唤三十多年她花了我多少钱，不能就这么算了。以及奶奶的小儿子盖房娶媳妇，也是爷爷给张罗的，爷爷说这小子对他不好，要去奶奶家村里拆房子，不过要先把奶奶接出来。问他怎么找人算账还要取钱，爷爷说：“钱该给还是要给的。”实际上老头儿心里应该是明白的，这个钱要么是看病，要么是办后事，做的打算就是先挪回自己家，然后就继续要求去奶奶家。
但是昨天下午，在我爸准备去接我爷爷时，奶奶就走了。我爸把爷爷接回爷爷家里，爷爷马上就要去给奶奶送钱，我爸说下午别去了，明天早上再去吧。我爸陪着爷爷睡了一晚。
早上爷爷早早就起来，煮了4颗鸡蛋，还说要去买老豆腐。我爸让爷爷歇着，他去买了。父子俩一人一大碗老豆腐，一人两颗鸡蛋，爷爷也都吃完了。吃完饭，奶奶平时吃的药也装好了，还准备好了牛奶、钱，要去看奶奶。我爸说等等，我姑姑们也一起去。等大家伙儿都来了，才告诉他奶奶走了。爷爷问我爸，你怎么不告诉我，我爸说怕你难受挺不住呢。爷爷哭了一阵儿，又让二姑去取了一万块钱。带着一共四万块钱，由我爸和二姑父陪着去奶奶家了。
去了奶奶躺在冰棺里，特别安详，爷爷还摸了摸奶奶的脸。老太太是个要强的人，没有拖累过儿女一天，病啊痛啊都挺着，走前把各种事情都安顿好了，到咽气前都是清醒的。放在爷爷家的存折细软都安排子女来拿走了，包括前天老两口见的最后一面，现在看来就是安顿爷爷。当时在医院氧气面罩什么的折腾一会儿就回家了，老太太应该心里都明白了。我觉得遗憾的就是当时如果转院，也许不一定就这么快走了吧。
奶奶的小儿子看到爷爷，两个人都忍不住哭。奶奶这个小儿子，就是我爷爷骂对他不好的孩子，我叫小伯伯，他父亲走的时候，才十来多，虽然没有管我爷爷叫爹，可是我爷爷在这个孩子身上花的钱、出的力，也就等于是半个父亲了。小伯伯因为年纪小，所以是奶奶的儿女里，唯一和我家来往多的一个。小伯伯特别勤快，这么多年了，只见辛苦挣钱，不见有什么大的开销。奶奶走了，爷爷这边儿女们说给3万就行了，爷爷坚持要给4万。儿女们自己说给了钱也是给了小伯伯花了，不过又都说奶奶和爷爷一起生活这么多年，省下多少照顾老人的事。
二爹和我妈开玩笑说：“大嫂，这钱反正省下了也是给我，给不了你家，咱爹想给多少就给多少吧。”这下四万块钱出去，爷爷存折里的六万多就只剩两万多了。我让我爸给爷爷一万块钱，爷爷虽然也不花钱，但是存折里有点钱他总归高兴点。我妈说这钱最后谁花了？咱家的房租还是你爷爷收着呢，一有要花钱的地方都是咱家，你爷爷给你二爹买了房子，你爷爷的存折也在你二妈那儿放着。不过说归说，爷爷一直帮衬二爹，我们都没有意见。
爷爷有两个儿子。我爸，从小爱读书，但出身不好，也没赶上好时候，高中毕业就没书读了。我二爹，不爱读书，读到初中勉强毕业，威胁爷爷说再让他读书以后就不给爷爷养老。我奶奶去世时二爹也很小，初中毕业就跟着我爸干活儿，兄弟俩什么苦也吃过。90年代企业改制，爷爷做一把手的小厂子，政府一年收三十万往出承包。我爸觉得钱太多不太敢，爷爷说想做点事就得冒风险，鼓励我爸承包下来，还帮忙想办法从信用社贷款。一直到后来厂子又被政府关停前，我二爹也一直还是跟着我爸干，勤勤恳恳，从无二心。这两个儿子，不管出于兄弟俩长幼、性格、才干不同还是什么原因，爷爷把这个机会给了我爸。虽然我爸妈一直很勤快，身上有那一代穷苦人所有的美德，也有一定的胆识，但如果不是这个机会，没有这个霸道、不讲理、乱发脾气、自我中心的老头儿，我们家的生活应该也会大不一样。赡养爷爷，包括帮衬二爹家，都是再应该不过的。
二爹是个特别仁厚的人，二妈的母亲在世最后的一段时间，是二爹二妈一起去照顾的，包括给老人洗脚、剪指甲这种事，二爹都做。现在二爹把爷爷接回家，二妈也不好有什么怨言。包括刚刚走了的奶奶，生前说二爹对她比亲儿子还好。
堂妹知道了奶奶去世的消息，哭的很伤心，她姐弟俩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时间多。我小的时候奶奶也带过我，只是那时我太小了，没有什么记忆。说奶奶走了，我的感觉其实不强烈，但是想到爷爷又受了这么大打击，我也稀里哗啦哭了一通。我想到被蒙在鼓里的爷爷，蜷缩在沙发上的爷爷，原本是有178大个儿的爷爷，现在瘦的就剩一把骨头的爷爷，把裤子放在脚头、随时准备去看奶奶的爷爷，要去给奶奶送药送钱的爷爷，让人不能不心疼。
爷爷今天回了二爹家，还哭，还问，过几天还能缓过来不？说他不想活了，要跟奶奶一起走。二爹问他，“你不管我妈了吗？”爷爷又哭着说，“我也不能不管你妈。”这个老共产党员并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还知道他百年后要和他一起长眠的是我的亲奶奶。大姑打来电话，说已经让我大哥去做核酸检测了，一两天就回来。回来给雇吹打班子，给办的热热闹闹的，让我爷爷有面子，这比他百年后怎么好好操办还让他能高兴，他能看见。想到这些，我觉得正是这些迷信才充满了人情味，能给人一个情感的寄托。不然不知道奶奶走了，没有人需要爷爷照顾了，还有什么能支撑爷爷的生活呢？
都说爷爷有福气，虽然中年丧偶，但和奶奶相互扶持到现在，儿女也都孝顺，把他当老小孩儿端弄着。我开玩笑说，我爷爷太可怜了，我爷爷都死了两个老婆了。爷爷确实也太可怜了，他比奶奶长五岁，奶奶又走在了他前面。爷爷这么大年纪了，又清清醒醒地面对这种痛苦。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过世，旁人说起来都叫喜丧，但是对于爷爷来说，那是天天陪伴他的人啊。人都免不了一死，谁走在后面谁痛苦，尤其是虚岁已经八十八的爷爷，他还能燃起多少新生活的希望呢？
爷爷可以在儿女家自由来去，但那都不是爷爷自己的家。爷爷奶奶每年春节在各自儿女家呆半月二十天，今年因为疫情滞留了很久，那时候爷爷心情就不好，看上去很消沉，知道终于可以回家了以后，什么病痛都好了。我清楚的记得，那时候爷爷给奶奶打了好几次电话，反复确认奶奶也愿意回家，告诉奶奶他要先回家收拾一下再去接奶奶，我当时还开玩笑说我又相信爱情了。
现在奶奶走了，留下爷爷一个人。人生，就是这样吧。
2020年7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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