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李奶奶讲故事

“那时候啊，老头子天天不回来，我一人带两个，小的还在吃奶，每天忙得饭都吃不上嘴。一次，老头子回来了，我正在洗小的尿的床单，他看到小的在床上使劲哭，就上来一脚把盆给我踹翻了，骂我不好好照顾儿子……”

“奶奶，这个故事您已经讲了几十遍了。”

“老头子可心疼儿子了，别看他什么都不说，却一回来就逗儿子玩，还把儿子顶头上。”

“这个也说过一百遍了，奶奶。”

“儿子小时候可调皮，我一说他就往外跑，把我吓得，到处找也没找到。天都黑了，我正着急，见他偷偷从后门溜进来了。你说，这就叫……”

“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奶奶，您都说过无数遍了。”

如果可以把李奶奶说的话做成特效，肯定可以看到源源不断的句子从她嘴里涌出来，她越说越开心，说得自己咯咯笑起来。

其实我没有回答那些话，那些话是我心里想回答她的，但是我不能说也不敢说。

我嘴里说的是“啊，这样啊——”“真有意思啊，接下来呢？”“这叫什么，您快说啊——”

我每天下午放学后来听李奶奶讲话2个小时，别的啥事没有，一天50元。

这是师姐不想做了转给我的兼职。听她介绍时我还不敢信，就听听老人家说话拿50元。

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师姐还不想干了？

“你做了就知道了。”师姐说。

原来，李奶奶独居，因腿病外出不方便，请了一个保姆在家照顾她。时间长了，保姆不愿意再和李奶奶说话，保姆说“让我陪着说话我就不干了。”

李奶奶的两个孩子，女儿在国外，身边有个儿子，工作很忙，每隔一个月来看一次她，来去匆匆，也没时间陪她说话，就决定付钱专门请人陪李奶奶说话。李奶奶的儿子只有一个要求：装也要装着认真听，不能让李奶奶不高兴。

见面的时候，李奶奶很高兴。问我叫什么，怎么称呼。

我刚介绍了自己姓王，李奶奶就说：“我小时候有个邻居也姓王，她们家养了一只大狗，每天吓得我都不敢从她门前走……你姓什么？”

“王。”我说。

“小王啊，我小时候那个姓王的邻居啊，她们家那只狗……”

我就这样开始了兼职工作。

一个月后，我似乎有点明白师姐为什么不肯做了。

在家一天没人说话的李奶奶，和我见面的两个小时内可以不歇气地一直说，不用一周，我就知道了她从记事起，到上学、工作、成家、生孩子、养孩子的所有大事小事。

问题是她脑子里像有一个特殊的橡皮檫，说完这一轮后，她又从头说起，连每句话的顺序、用词都不会变。

这一遍说完了，她再开始第三轮。

我想岔开话题，和她说说别的。

“李奶奶，您中午吃什么了？”

“中午吃的……”她一点也想不起来，就走到厨房去看，然后告诉我，“张婶做的鱼，说起鱼啊，我那个姓王的邻居，就是她家养了一只大狗的那个邻居，她也喜欢吃鱼，她家的狗啊，每天吓得我都不敢从她门前走……”

李奶奶有本事从任何话题绕到她童年的邻居、她想说的故事里去。

三个月后，李奶奶说第一个字，我在脑子里就可以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倒背如流。

三个月里，我只看到她儿子来了一次，给李奶奶送来很多吃的用的，就说要走。

李奶奶拉着儿子的手说，别走，陪我说会话，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姓王的邻居家养的那条大狗？

儿子说，真的有事，来不及了。

女儿每隔几天就打来电话，听不出来女儿说什么了，只知道李奶奶不停地说，说女儿小时候的事、老头子踢翻水盆的事、儿子被打后自己溜回来的事，还有姓王的邻居家的那条狗，不知道女儿说了什么，反正李奶奶说的总是这些事。

有一次，我听到电话那头早已经挂断在“嘟嘟”的响，李奶奶浑然不觉，一直说着王姓邻居家的大狗。

一瞬间，我很想冲李奶奶大吼：别说那条狗了，什么都别说了，你已经说了几千遍几万遍。

期中考试，试卷上一道题：王羲之的作品分析。看到这个“王”字，我脑中条件反射地出现“姓王的邻居家养了一条大狗”，其他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感觉自己不能再做这个兼职了，满脑子李奶奶的故事让我感觉下一秒就要爆炸。

李奶奶的儿子让我坚持找到下一任后再走。

上铺的刘艳看起来比我有耐心、脾气好，我介绍了她去。刘艳很高兴。

那晚，我一直忐忑不安地等刘艳回来，我担心李奶奶会伤心，她付钱给我，让我听她一生的故事，我还不想听。

刘艳回来告诉我：这个奶奶说话好逗啊，我说我姓刘，她说她小时候的邻居姓王，都是大姓，那个邻居家里还养了一只大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