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
缱绻柳丝绾归春。
无情最是冢上草,
一抔新绿欲断魂。
2007年清明,心绪郁郁,我写下这首诗。那时,叔已离开我们将近大半年。
叔是2006年6月走的。走得很突然。跟他的患病一样突如其来,让人惶惑、心痛。
2006年春节,我回老家,妈叮嘱我打电话去问候叔,说叔最近身子不爽,常咳嗽。春节刚过,叔又打电话跟我爸妈说,他咳得更利害了,在单位医务所开了很多药吃都不行。爸妈凭老经验,赶紧给叔寄了几瓶珠贝定喘丸。
叔吃了还是不见好。爸妈急了,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婶娘陪我叔上大医院检查。叔一惯底子好,极少头疼脑热,总是固执地认为自己是小感冒引起的咳嗽,加上年底工作繁忙给累着了,在家将养将养就行。抵不过婶娘和我爸妈的强烈要求,叔去了一趟大医院,当天就住进病房,从此再也没回过家。叔竟然是肺癌晚期。
叔在病榻上那几个月,我每次去探望他,每次都撕心裂肺地感受到病魔对他残忍地酷虐和摧残。最初去看他,他已瘦骨嶙峋,却还有气力下床行动,陪我聊天,和我就着病榻相对就餐。而后,他自个下不了床了,吃饭要喂了。慢慢地,他只能双唇翕张,望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再后来,在药物的作用下,大多时间他都在安静地沉睡。
在叔还吃得下饭说得上话那两个月,我妈每周五就让我妹回家去照顾我爸,她采办了一些叔爱吃的东西,一个人坐晚上七八点的长途客运车去看我叔。到了医院,刚好是周六早上的七八点。妈略加梳洗,顾不上休息,就给叔做他合口的早餐。等叔吃完,妈问清附近的菜市场和叔的喜好,又跑去采办午餐晚餐的食材。叔午睡后精神后,妈便陪着叔唠唠嗑。周日傍晚,妈又一个人搭着夜间的长途客运车回家。每趟回来,妈都要在家躺一两天,才能缓过气来,毕竟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叔1949年生人,走的时候,才五十七岁。
据说,当年叔和婶娘回老家结婚,新婚燕尔之期,奶奶竟然带了叔婶去县城找“先生”算命。“先生”说,我叔活不过五十几岁,婶娘能活到八十多。叔婶回来神色黯然地告诉我妈,我妈听了心里有些责怪奶奶不懂事,对叔多番好言抚慰。
二十几年后,我妹上大学,叔陪我爸妈去看她。逛街时看到有电子算命的摊档,跑过去缴了钱报出时辰八字,未几,一纸签诗大小的命单打印出来,叔看了,默默撕烂丢掉,一言不发。爸妈相顾感伤,他们谁也忘不了当年那个邪恶的预言。爸妈宽慰叔说,这一套把戏害人不浅,别入迷也不要信,我们家族的人都长寿,我爷爷奶奶都活到七八十岁,我姑婆将近九十岁才过世,我大姑快八十岁了,还十分地硬朗……叔听了,脸上渐有笑容。
可惜,人终究拼不过命。一语成谶,叔五十多岁便走了。
十几年来,我们的手机更新换代,但每个人手机通讯录里,至今还保存叔当年的手机号码。对我们来说,那不是一串冰冷的数字,那是亲人的印记,是生命里曾经的温暖和感动。
叔属牛,也同牛一样一生辛劳。
叔13岁小学刚毕业,因耕植不足以自给,大侄子也要读书,家贫罐无储粟,一口稀粥都快喝不上,只好自谋出路,到剧团当学员。两年后刚唱出门道,却过不了变声期,只好北上到兵工厂当学徒工。硬凭着自身的勤学苦练,成为业界响当当的技师。叔的成长之路如履薄冰,令人赞叹的是一个一穷二白的农家小子,竟能靠着真本领,在行业内赢得敬重并获得崇高的荣誉。2008年《报告文学》第10期有一篇题为《万里海疆黄埔情》的文章,里面有一个案例,写的就是1972年的援越斗争中,叔和他的同事如何出色完成扫雷任务并受到组织嘉奖的事迹。作为一名军械人,叔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全部奉献给了祖国国防事业,而留给家人和自己的却是离多聚少的无奈。
叔生性活泼,特别有趣。五六岁狗都嫌的年纪,没少“欺负”正在蹒跚学步的小舅。我外曾祖母心疼小孙子,找我奶奶告了好多次状。
上了小学,叔开始喜欢找我妈撒娇。大夏天在外面疯累了,跑去老祠堂的厢房,一骨碌躺上我妈的床,嚷嚷道:“热死啦,势死啦,阿姐扇风,猛猛扇风……”。我妈便笑着塞条毛巾给他擦汗,搬张凳子坐在床边给叔挥扇纳凉。
听说,叔和婶娘的姻缘,也是我爸亲自玉成其事。婶娘家势显赫,当年芳华正茂,有头有脸的追求者众多,婶娘却惟独对我叔一见钟情,热切倒追,为了反抗父母的反对还曾吃药自杀,幸好发现及时救了下来。婶娘的父母看不起我叔,给出的理由特别搞笑——我叔长得那么秀气,不像是农家子弟,八成是地主剥削阶级的后代。我爸闻知,请了几天假,全幅武装,就去叔的单位探亲,并代表家里人向婶娘父母求亲。婶娘的父母见到我爸,笔挺的军装,腰束武装带,别一把手枪,威风凛凛,样貌与叔十分相象,立马春风满面,热情相待。双方谈得十分投契,立场就定下叔婶的婚事。
我爸妈待叔很像对大小孩,满是宠溺。叔对我爸妈也十分亲密。我们从小到大,每到叔生日,我妈都要提前几天通知我们给叔祝寿。以前电话不普及,我们每人用信纸写几句吉祥的祝福语,附在爸妈的家信里寄给叔。后来家庭电话和手机普及,妈就逐一通知我们给叔去电祝寿,年年如是。
每年叔回家探亲,爸妈都兴奋不已,清洗寝具,早早备下一大堆叔喜爱的吃食,餐餐变着花样张罗一大桌丰盛的佳肴,让叔大快朵颐。兴奋如小孩的叔,有时在厅里喝茶,还会揽着爸妈的的肩,朝我们做鬼脸,逗得我们直乐呵。有一年,《赵尚志》那部电视剧正流行,著名歌手李娜演唱的片尾歌曲《嫂子颂》风靡大街小巷。为了活跃气氛,叔动不动就跟我们表演《嫂子颂》,托起我妈的手,声情并茂又略显浮夸地演唱:“嫂子,嫂子借你一双小手,捧一把黑土,先把鬼子埋掉……噢,黑黑的嫂子;噢,黑黑的嫂子黑黑的你……”我们捧着肚子哄堂大笑,一旁冲茶的老爸便乐呵呵地说叔:“小鬼动戏,食茶啦。”妈也会笑嘻嘻地把茶端到叔的手上,“老细啊,食茶啦。”
叔每次来探亲,小到我们家厨房的刀具剪刀,大到爸妈的皮带大褛,只要叔能想到的好物件,他都会捎一份回来给我们。每回叔要走,爸妈前几天就开始置办家乡的各类糕点、朥饼、粿品、大虾脯、鱼干、紫菜等食物,有给叔自家食用的,有送婶娘家亲戚的,有送单位领导和同事的,满满当当装了几大箱,只要叔肩挑手提带得动,再多东西,我爸妈都担心带少了回去不够分。
我们家三个小孩,我得叔的疼爱更多一些。在叔身边工作那几年,叔对我的疼爱特别暖心。他常常唤我“大姑娘”,我跟两位堂妹出去,他跟人介绍说:“这是我们家仨闺女。”叔对我的偏爱,堂妹们曾暗地里向婶娘投诉,后来婶娘悄悄跟我提起过。
有段时间,我有意避开叔的关怀,节假日也呆在宿舍,三餐就去食堂吃饭,而不像往常一样放了假就回叔婶家。叔以为我恋爱了,晚上一有空暇,就跑去我宿舍蹲点,弄得很多男同事都不敢去我们宿舍喝茶。一放假,叔就亲自到宿舍“押”我回家,我进了家门,他转身就骑车去市场买菜。
叔怕我工资不够用,瞒着婶娘给我买单车,常常时不时塞给我几百元,让我去大商场买些品牌衣服。
我结婚,叔特地吩咐婶娘给我随了一份大礼,是24K金的项链。婚礼上,挂在我脖子上的就是叔婶送的链子,而不是纳彩时老公送过来的金项链。只因叔父如父,带着长辈的祝福出嫁,更添福气。
在叔身上,我学到更多的是正直和敬业。因为工种特殊,叔长年出差,一出门长则三五月,短则一两月,叔从没在我们面前抱怨过,从没听他说过一声苦和累。
叔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人要站得直,事要干得正。”
他还常说:“我们家人,肉可以给人吃,但骨不能给人啃。”
这话,年轻时听不懂,现在听懂了,我对叔的敬仰之情更重。
我叔、我爸,还有我们,血脉流传一个秉性,就是内方又外方,什么时候都学不会圆融。不懂圆通的人常吃亏,我们和爸一样,没少在这方面栽跟头。叔也是,好在叔练就一身过硬的技术活,虽走不动仕途,又奔波劳累,倒也一生磊落坦荡。
叔走了之后,婶娘一有烦心事,也常致电给爸妈。电话里,妈和婶娘俩人一聊,常常一两个小时。我们打趣说,这真正在“煲粥”。
古人云:“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这应该就是我爸妈和叔婶的写照。如今,叔虽远走,重壤幽隔,但叔的芳泽音容却长盈亲人心臆,什么时候想起,都那么鲜亮清晰。
叔,您戎马倥偬一生,实在劳累,如今托体同山阿,得闲时就好好去“窈窕以寻壑,崎岖而经丘”吧,也请清清心,赏一赏“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您放心,家人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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