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笑嫣然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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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七岁那年,义父的车驾经过渔村。娇尘软雾,初晴嫩霁。他见我之时,我正在试图探取树上高高的一丛荔枝,脚尖点地,身子晃动得厉害。义父说,他那时见我,眼内有七彩的云霞,绚烂背后,又似乎自倔强的目色中透出天下的命理玄机。动荡与安宁芜杂衍生。
我不明,他何以能从我稚嫩的眼中采撷到天下,但他说,我必定信,起码在我七岁的小小骨骼的年华,我会觉得那是一种赞许。
义父是朝中的权贵,侍奉平遥王。但他丝毫不避讳将自己独吞天下的野心暴露在我面前。他用高价将我从亲生父母的手上买回来,赐我锦衣华服,海味珍馐,他时常拿着我的生辰八字帖兀自沉思,良久,再看我一眼,说:“亦柔,你要同清扬一起,辅佐我,攻占天下。”
我似懂非懂。
清扬姓魏,是义父的独子。我初见他时,不过十余岁。转眼,竟已是弱冠之年,而我亦及笄,渐渐起了青涩的少女心事。
这些年我虽初初想念着渔村的父母,亦曾埋怨过他们的势利和薄凉,但时间一长,我学会了忘记。当我发现我的一门心思只系于清扬身上时,我开始每天都盼着能见到他出落得越发俊朗的眉眼。他的气宇轩昂。连他的一个微笑,我都视若珍宝。
02
义父在我十七岁那年辞世,他的野心他的抱负,一并落在了清扬单薄瘦削的肩膀上。
为此,心悄悄的疼。
我曾问清扬:“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有何能耐帮助你们完成大业。”清扬说:“因为你是七杀星托世。而我,是贪狼。”
我于是明白了义父当初买我回来的原因。
杀破狼,最早见于易经,属紫薇斗数。七杀为搅乱世界之贼,破军为纵横天下之将,贪狼为奸险诡诈之士,此三星一旦聚合,天下必将易主,无可逆转。
那么,破军星呢?
清扬抬起我的脸,他说:“亦柔,你莫怪我狠心。”
我后来才明白清扬所谓的狠心,原来就是将我送去褒国,送给褒国的大将军。那男子和清扬一般大小,面目冰冷,我看他的第一眼便觉得畏惧。
清扬说,他就是破军。而你,就是我与他合作最大的诚意。
我爱的男子,他无视我炽烈而紊乱的芳心,将我当作礼物送给了别人。当我惆怅的踏上远行的马车,他亦看不见我自心底涌出的那一泓清泉。
清如我心。清如泪。
03
和明夜相处得久了,才发现他其实颇为细心,虽然言语不多,但他的深沉令我对他字字信服。我曾经试探着问他,为什么要与清扬合作。他告诉我,早在义父还在世,他们之间便达成了协议,魏家要的是平遥王的天下,而他要的则是褒国昏君的天下。他说:“一旦清扬登位,他应承过,会派兵助我逼国主让位。”
我不解:“为何不各自揭竿起义,偏要如此费煞周折?”
明夜说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他手中掌握的兵权,未必有十足的把握能推翻昏君,而且出师无名,他不想令百姓置疑他是一个觊觎皇位的奸险小人,失却民心。至于清扬,他们其实都有相同的顾虑,毕竟一个王朝的颠覆,须慎之又慎。
我说:“在你们的眼里,除了王位江山,难道就没有其他?”
明夜但笑不语。
我其实更想问他,你真的就此相信了清扬?以我同他数十年的相处,他并非一诺千金之人,他心中的城府,甚至会令我生畏。但他是清扬,我爱的清扬,就算他在前路埋下刀山火海,我亦只是跟随并怂恿明夜慷慨而行。一个字不曾说。
04
平遥国的军队时时挑衅,看得出,褒国的国君已成了惊弓之鸟。明夜上朝回来,眉头皱得松不开,他说这昏君又在想着割地进贡了,他这样一味地妥协,只能让褒国成为案上的鱼肉,任凭宰割。
我亦皱眉,战事一日挑不起,清扬便不能收取渔人之利。他在那端,焦躁而孤单,我却不能和他一起,不能为他分担。我对明夜说:“这件事情交给我。”明夜很紧张地抓着我的手,他说:“你不能鲁莽。”我淡然地笑:“为了让我能够帮助魏家早日完成大业,自小我便通习六艺,剑法更是精湛,明夜,你让我为你们做点事,可好?”
明夜默许。
没多久,先是褒国的百姓不断受到平遥国军队的滋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稍后褒国国君遇刺,伤势非轻,再过了没多久,当平遥王的寝宫出现黑衣蒙面的刺客,他最心爱的妃子死于寒铁剑下,他彻底怒了。割了那个被捕的刺客的舌头,送还褒国,而那个可怜的使者,亦未能逃出褒国国君的怒火,双方彻底撕破了脸皮,战事一触即发。
我的布局虽不免烂俗驽钝,总算奏效。
05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褒国这样寡小的国家,殊死顽抗,而平遥王又是昏庸无能之辈,战火连绵的烧了几千里,久久不能平息。
我跟随明夜,看着那些肢体都已经残缺的将士,忽然觉得快慰。我想清扬现在一定很高兴,他在等着一个两败俱伤的最佳时机,让世人都看到他暗中招募的军队,是怎样坐收这场渔人之利。
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但我早已卑微如同尘埃。如何能高尚。
谁知,战火忽然消退。
据说褒国国君眼看不敌,立刻就转换了态度,派人向平遥王议和。
混乱暂时冻结。突然之间风平浪静。
万籁俱寂。
更没想到,我再次做了货品。仿佛有生之年终难以幸免。
明夜有恨意,但他违抗不得,他不能让褒国的国君发觉到他有心忤逆。那猥亵的冠冕堂皇的男人呵斥他,他说:“你身边的女子是褒国罕有的美女,我们若不上贡割地以求全,平遥国势必要吞并我国。凭那女子的姿色,一定能够讨得平遥王的欢心。”
我开始有些明白,明夜为何对他的王如此嫉恨,他的荒淫无道,必定让明夜吞落了许多委屈。我强颜欢笑:“去便去吧,我这一生是注定要流于尘世,不得善终的。”
明夜揽着我,三年之久,他并未像清扬预想的那样,将我当作他的侍妾对待,他只是揽着我,有淡淡的体温隔着衣裳传递。
他说:“亦柔,我不许你妄自菲薄,有朝一日我们是可以再在一起的,你所受的委屈,我必定十倍百倍对你偿还。我要你做我的王后。”
然而自始至终,我想的要的都不是他。我不能对他讲。
06
盛装之下,我不再是我。一个绝色而失却笑容的女子。
他们叫我,桑妃。
也正是因为我像一块冰冷的木头,小小年纪的平遥王对我有些厌恶。我受尽冷落。东风恶,欢情亦薄。满园的春色都褪为黑白,失却了光彩。
但我看见了清扬,久违的我仍深深深爱不可放低的男子,俊朗依然。只是我们不能相认,须得装做陌路。我与他在宫中每一次擦肩而过,便觉得自己衰老了一分。
也不知这流水般的容颜,何时就耗尽了。
原本是风疏日暖的好天气,我却感到彻骨的寒凉。我看见园中假山群,石林掩映了一对男女的身影,彼此恩爱缠绵,插不下我一个泯灭的眼神。
是的。是清扬。
还有平遥王的新宠,蓝妃。
我就那样远远地看着,看他们像涂了蜜的面人儿粘在一起,牢不可破的样子,我的表情和身体越发僵硬。然而两年前我就知道,我这一生,其实再没有与清扬相爱的可能。
我不能计较。
但我怎能不计较。
07
我怅然的胡乱在宫里游走。在宫门处见几个守卫和宫女战战兢兢地跪着,不住磕头,火盆里烧着纸钱,似是在拜祭着什么。我习以为常。类似的情形我见得不少,大都是奉了主子之命陷害他人,而事后又惶惶不安之人,以这样的方式乞求不要被冤魂缠身,且算是对自己良心的告慰。
偌大的皇宫,藏了多少龌龊事,阴谋与陷阱,是谁都计算不来的。
然而我经过的时候,一阵风吹来,火盆里燃烧着的纸钱忽然飘起来,粘上我月白色的披肩。宫女们都慌了,赶紧替我除下披肩,我虽安然,好好的一件衣裳就此尽毁。
我盯着地上那一团明明灭灭的火光,夜已落幕,我想起曾几何时我与清扬在家中的花园里,也点过一小簇柴火,彼时我正想念幼时的烤红薯,清扬于是精心布置了那场篝火的盛会,与我,在月华流泻的晴朗夜,相依相偎。
那应该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吧,久得我已记不清年份,那时的清扬尚能给我想要的一切,包括无止境的温暖。
人仍是,情景皆非。我想着,凄然地笑开了。
便是这一次,平遥王恰巧看见我展露的笑颜,赞我,一笑倾城。
朝夕之间,我从麻雀变做了凤凰。然而,清扬同蓝妃幽会的场景,在心中,如阴云压住了整片的天空。平遥王见我又呆滞了,问我:“你究竟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的眼泪配合了我。我说:“蓝妃。”
我编出一套很好的措辞,称蓝妃与我相克。我说:“相士告诉我,眉心有痣的女子,将是我命里的煞星,我亦多次在梦中见到她捧着我的心,血淋淋的,我睡不安稳,食不知味,哪里还能笑得出来。”
为了让平遥王解除犹豫,我偷偷的将害人的符咒放入蓝妃的枕头底下,给自己的床头也放了一只,再对平遥王说我身体抱恙,他一来,我便做出痛苦万状的表情,身边的宫女该说什么做什么,我亦训练有素。
就这样,蓝妃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落了一个企图用诅咒谋害桑妃的罪名,被处以商代留下的剜眼割肉的酷刑,当场毙命。
那是我第二次,在平遥国的皇宫里笑。再笑倾国。
08
清扬私下里来找我。关于蓝妃,我知道他心中多少是明白的。我说:“我杀她是因为我嫉妒她,她得到了你的爱。”
清扬神情错愕地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他说:“亦柔,你跟从前不一样了。”
我淡淡地回答:“做大事者当不拘小节,更无畏因儿女私情绊住了身心,清扬,这是义父教我们的,你不该忘。”
清扬说:“是的,我没忘,所以我并未想过要责怪你,更何况我接近蓝妃,不过是想利用她,亦柔,你该知道我与你之间,是毋庸置疑的。”
我僵住,定定地看他:“毋庸置疑是何解?你能否再说得明白点?”
清扬摇头,很郑重的,在我的唇上烙下他曾经占领过的痕迹。窗外,风香如花,月明如雪。
然而我又想起,早在两年前,我已经失去了和清扬相爱的可能。瞬即泪如雨下。
我又见到了明夜,秋已阑珊,宫廷萧瑟。他自夜的浓雾里走出,走到我面前,让我疑心是一个恍惚的梦境。
他跟我说:“亦柔,我带你走。”
我迷惑,半晌不知如何作答。明夜见我犹豫,皱起眉头:“怎么,舍不得?”
我摇头:“你可知擅闯皇宫的危险?”
明夜说:“是,但总好过让你涉险。天一亮,我们便要开始攻城了。我,还有清扬。”
我说:“我知,清扬已经告诉我。”
“那你为何?”
“明夜!”我打断他,“不是说要三星汇聚吗,你要带我走去哪里?如果我不和你们一起,岂不辜负了义父的一番心血。明夜,我能够照顾好自己,你无须太过担心。”
明夜似乎有话要对我讲,但他张了张口,又缄默。夜凉如水,远方传来阵阵凄冷的箫声。
09
我不走,是因为我答应了清扬,在大军攻入皇城之前,对平遥王用毒,迷了他的心志,令他在众朝臣面前丢丑,失却仅剩的一点尊严和拥戴。
只要他说,我必照做,人世种种,皆比不过一个魏清扬。
平遥王果真在朝堂之上失礼于人,像发酒疯的汉子,又是哭又是闹。我给他的所谓仙丹,令他产生了许多幻象,他以为王朝覆灭,最后竟屈腿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告饶。
堂下一片哗然。
明夜的军队仍不断在皇城外叫嚣,平遥城已经被占领,百姓门户紧闭,怕得连入厕都不敢跨出门槛。
平遥王就躲在御书房里,抱着一个青花瓷瓶,战战兢兢,喃喃自语。我站在他身边,神色漠然。
最先推门进来的是清扬,他将拟好的诏书放在案上,哄平遥王交出玉玺。平遥王痴傻的表情,让我对这个年方二十的少年皇帝生出惋惜之意。
随后,明夜也进来。
没有想到,明夜会举刀刺向清扬;更没想到,最后那冰凉的利器插入的,是我的身体。
没有血迹。
10
我不是桑亦柔。我只是她的影子。
早在三年前,亦柔替明夜布局挑起褒国与平遥国大战的时候,便在一次混战中被困于山林,活活烧死了。
我于是脱离开她的身体,化做她的容貌,因我和她一样,心中有爱,皆舍不得那个男子,魏清扬。
彼时,他就在我的身边,呆若木鸡地站着,他没有来搀扶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我开始觉得自己像雾气一般慢慢地蒸发了。
影子是碰不得带有杀气的利刃的。否则,瞬即消亡。
明夜扔下刀,试图抱住我,但他扑了一个空,他穿过了我透明的身体。他问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仍然和从前一样,很多话,都不能对他讲。但我知,当他看见我不顾一切地为清扬挡下那一刀,他一定会明白,我从未爱过他。
我爱清扬。我将尽我所能,护他周全。
然而这些辜负与被辜负,眼看,是要一笔勾销了吧。
我看见清扬疯狂地摇着头,听他喃喃地说:“没理由的,杀破狼三星汇聚,天下必将易主,无可逆转,无可逆转的!”
他的眼里只有他的江山,我这样一点一滴地消失,他却仍不能明白其中的因由。
或者说,他不能接受。
我已不是桑亦柔。不是他的七杀星。
11
明夜的军队顺利攻占了皇城,外间的哄乱戛然而止,带刀的武士破门而入,将清扬和平遥王团团围住。明夜下令逮捕他们,清扬便像失了灵性的动物,任由他们的刀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我看着明夜,我和清扬一样想知道其中的原委,明夜叹息,他说:“我原本就是平遥王安排在褒国国君身边的人。”
于是我们都明白,这出戏费煞了大家的精力,明夜原来不是助清扬夺取平遥王的天下,而是助平遥王剿灭乱党。
只是他在最后仍然选择背叛,他的军队,是平遥王故意派人开城相迎,昏庸的君主始终喜欢依附于他人,他以为明夜会助他赶跑魏家军,助他保全他的江山,殊不知,他们合作,明夜在得胜之际还是与他倒戈相向。
实则平遥王和清扬都一样,一败涂地。
我看一眼清扬,他痴痴呆呆的眸子里,似有一颗闪亮的珍珠。我想起他曾说:“亦柔,我与你之间是毋庸置疑的。”我很想再问他一遍,从前种种,是否,只是为了以感情骗取我对他的死效,是否,他其实不曾真爱我。
但我的身体只剩下薄薄的一片轻纱了。欲哭,已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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