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郭士衡于首阳山败下阵来，沿洛水河浦返归东都，途经白马寺，耐不住饥渴，便闯入寺中，本想进打劫一番，不料又中了人家圈套。此刻，只见大佛殿前庭院中，七星官刚列出北斗之式，杨玄瑛即已娇叱一声，上前抢攻，飞起一槊，即扎天权位文曲。七星官与她数次交手，对其金槊路数了如指掌，也不敢轻敌大意，文曲一个箭步掠上前来，又微微一转身，将刀一横，拦住金槊，并引动斗柄、斗魁，合围来杀：天玑位廉贞、玉衡位禄存侧身绕走，夹击左右；天枢位贪狼、瑶光位破军亦跟进抢至。刀锋明光闪闪，纵横交错，尖啸来去，可杨玄瑛从容自若，拔踵旋步，蹈空踔虚，妍影飘忽而过，穿梭其中，游刃有余。
这北斗式只是起手之式，拿杨玄瑛无可奈何，也是意料中事，郭士衡当即立断，掣枪斜走，紫微帝星转位，浑天四象化形，杨玄瑛见状，猛然呼道：“沅芷攻心宿、澧兰攻毕宿！”话音未落，沅芷、澧兰仗剑跃入战圈，分刺东西，而杨玄瑛亦滑步南移，挺起手中金槊，直扎柳宿位，三人分别抢夺青龙、白虎、朱雀命门，占得先机，郭士衡与七星官皆大吃一惊。尤其禄存，骤遭三面封杀，此自出道以来从未有过，他暗自震愕中，竟一时乱了手脚。而此时，其余六宿刚列成西方白虎之阵，却见毕宿位已被澧兰扼住，这情形头一遭遇着，诸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昂、觜两临位上文曲、巨门二人距澧兰最近，也顾不得走位转阵，只将刀锋一转，便来齐攻。呼呼两刀左右劈来，狠辣犀利，不留余地，澧兰自知挡架不住，只得向后跃开数步，让出西方七宿之毕宿位以避其锋芒。
可也就文曲、巨门迫退澧兰同时，趁着白虎之阵尚未成型之际，沅芷跃上前来，拔剑一通连刺，狂风恶雨一般，佯攻贪狼，实击廉贞，将二人吸引过去。而杨玄瑛亦抓住时机，俄然抽身回槊，反手撩去，急打奎、娄二宿位破军、武曲。流云槊胜在以快制敌，金光掠起，锐铓直如惊雷奔霆，瞬发瞬至，破军、武曲猝不及防，只得左右散开躲闪。七宿相继失位，各自为战，浑天阵乱作一团，谁料到杨玄瑛三人上手只略施小计，便将阵法搅得七零八落，郭士衡俄然懵怔，七星官也是气急败坏。
尚幸文曲足智多谋，并善于临机应变，眼下他一看苗头不对，赶忙呼道：“先取守势，伺间反攻！”此一言当即点破六宿，七人赶紧一同撤步回走，聚在郭士衡面前，排出玄武之式应战。毕竟七星官非等闲之辈，虽有先前一通慌乱，但今阵式列出，也就镇定下来。此刻，七人盘在北天，牢牢踩住玄武七宿之位，如似龟蛇纠盘，既不再变阵，也不主动进攻，挥刀协防相护，将自己守得铁桶一般，密不透风。杨玄瑛与沅芷、澧兰三人接连冲了数次，寻不到玄武式破绽，自然也闯不过去，一时间，两边陷入僵局，谁都讨不到便宜。
槊剑飞舞，乱刀疯狂，兵刃相交，铿锵声中，芒华四射，星火溅迸。转眼换过近百回合，七星官始终紧守玄武式而不变阵，杨玄瑛也就无计可施，只得继续耐着性子与其周旋。可杨玄瑛注意力全放在对付七星官上，不知觉间竟忽略了一众人中，数澧兰最为年幼，体力与修为都有所不足，这一番猛攻无果，反而累得她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手脚渐渐慢了下来。郭士衡老奸巨猾，七星官亦是久经沙场，几人看到此处，便知有隙可乘。
而此刻，正杨玄瑛一槊飞刺女宿位廉贞，被武曲、文曲协防拦下之际，郭士衡噌地蹿起身来，往右疾走，七星官立刻会意，随即四下散开。看来七宿终于要作变阵，杨玄瑛离廉贞最近，连忙呼道：“沅芷击胃宿，澧兰击张宿！”说话声中，她提足点地，腰肢一摆，浮腾而起，回手一槊便扫氐宿位。这一次三人就近封堵廉贞走位，不过七星官吃了一亏，亦有所准备。只见贪狼踏井宿位，横切一刀拦沅芷；破军踩轸宿位，凌空一刀阻杨玄瑛；文曲、武曲抢居翼、星二位，举刀怒斫澧兰；至于廉贞，并未急于走位，只将反手一撩，以刀尖劲挑澧兰。人未至，刀先至，凶刃俄然掀起一阵劲风袭面，直压得人透不过气。澧兰心力不足，如何招架得住，好在她心思敏捷，身手矫健，猝然低头躬身，伏地一滚，自三柄钢刀锋下溜了过去，还不忘顺势带剑一扫，不偏不倚，削着廉贞脚踝，划出一道血痕。
廉贞携三人一击未得手，反被其伤，他恼羞成怒，勃然一声大喝，反手又是一刀劈去。高手比拼，最忌心浮气躁，文曲瞧在眼里，忙呼道：“切莫动气，列阵要紧！”廉贞闻言，虽心有不甘，却也只能以大局为重，他啐地暗骂一声，也不再追打澧兰，迳自踏上张宿位，至此，七星官费了好大的劲，总算列成朱雀之式，反守为攻。南宫朱雀，日中星鸟，荧惑之精，五行属火，亦为四象中攻势最猛之式，一经列出，气焰熏天，七宿凶光大放，个个狞髯张目，文曲、武曲居两翼缠住杨玄瑛、沅芷二人，禄存、破军化作赤鸟之利喙坚爪，直扑澧兰。
七星官避强击弱，也是杨玄瑛始料未及。眼看几人乱刀泼打，狠心辣手，锋芒逼人，而澧兰穷于应付，左支右绌，险象环生，这边杨玄瑛也不能坐视不理，她乍然纵身一跃，兔起鹘落，蹦至禄存面前，甩出一道金练，便直捣朱雀心窝。飞槊翻江倒浪，来势迅猛，禄存只接过一招，即撤步回走，其余六宿亦分散开来。看情形，七宿又是变阵在即，杨玄瑛当机立断，呼一声道：“沅芷击危宿，澧兰击心宿！”沅芷、澧兰闻言，一打北，一指东，分扼玄武、青龙之命门。但尽管如此，七星官看出澧兰为三人之中最弱，依旧想以她为突破口将杨玄瑛等三人击败，于是，故技重施：贪狼踩箕宿位应沅芷、破军入角宿位应杨玄瑛，而余下五宿，不遗余力，竟齐走东方青龙诸星位去围攻澧兰。
五柄钢刀，一般心思，只欲一击拿下澧兰，以扭转被动之局。其二封左右路，其二所锁上下盘，而当中一刀，更是直戳澧兰前胸。戕风乍起，寒芒激发，五刀绞成天罗地网，令人无处遁身。可眼看澧兰即要丧命刀下之际，忽闻郭士衡一声惨呼，惊得七宿相继回头望去，骇然变色。原来杨玄瑛声东击西，故意引七宿列青龙式围攻澧兰，并趁其无暇顾护中天之际，她利用七宿走位预判帝星所在，俄然纵身蹈入紫微垣，手起一槊，劲扎郭士衡。金槊倏闪袭来，攻人措手不及，郭士衡举枪仓促应敌，终还是慢了半拍。此刻只见杨玄瑛半空中振臂一搅，短槊化作长练，直似蛟龙出水，蜿蜒回旋而进，绕过郭士衡手中金枪，啪一声重重撘在他肩头。
郭士衡中招吃痛，失声惨呼，但杨玄瑛得势不饶人，又俄然拔地而起，乘胜追袭，抖起金槊，一通急扎。自崤山初遇以来，不仅仅夺枪辱人之恨，更有洛水河畔射杀柴孝和之仇，邙山岭山掩击李密之愤，数年所憋一股怨气，如今尽于槊锋之中宣泄出来，万道金芒铺天盖地，风驰云走，电举飙发，亦教人瞧得骇目惊心，丧胆销魂。郭士衡困于其中，亦悚惧不已，但当下脱不了身，他也唯有硬着头皮举枪应战。铿锵声响，郭士衡招架不及，又身中数招，被流云槊划得皮开肉绽，体无完肤。而此刻七星官见他骤遭急攻，也是乱了方寸。七人顾不得再战沅芷、澧兰，一窝蜂涌来助战，怎知文曲、巨门抽身回走落后了一些，教沅芷、澧兰双双赶上，追刺一剑，两人被挑翻在地，虽未毙命，却还翻滚嘶嚎不止。
浑天阵即破，论起单打独斗，其余五宿显然不是杨玄瑛等人对手。一众人绞在一起溷杀，不出多时，廉贞、禄存、破军又相继落伤倒地，贪狼、武曲业已势穷力蹙。而郭士衡早已没了脾气，眼见杨玄瑛又一槊扎来，令人无处闪避，他当即将虎头金枪往地上一抛，跪倒在地，仓皇呼道：“金枪物归原主，还请姑娘手下留情！”郭士衡终于认栽讨饶，杨玄瑛立刻将槊锋一转，金光横来，正击中他右臂，但闻咔嚓一响，已将其肱骨敲得粉碎。急痛揪心难耐，郭士衡捂着断臂，仰天凄厉长号，声嘶力竭。
杨玄瑛这才收招站定，挺槊一指，横眉竖目，冷冷说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日废你一臂，也省得你回去继续为虎作伥，助纣为虐。”说罢，她不再理会郭士衡等人，自顾收起流云槊，缓步走上前去，躬身拾起虎头金枪，注视着枪杆，反复轻拭。一瞬间，往事如潮，滚滚涌上心头，黎阳反隋起义、临清关前初阵、东都城下攻防、董杜原上鏖兵、葮芦戍中归魂......这一切，于不知不觉间，竟已去九年之遥。天上日月跳丸，人间沧海桑田，九度寒暑，如白驹过隙，而此中，杨广身死，隋亡唐兴，无疑最令人感慨唏嘘。睹物忆人，抚今追昔，思潮澎湃，心绪难平，杨玄瑛忍不住双眸盈盈噙泪，对着金枪自言自语说道：“昏君已偿还业报，金枪又物归原主，而今天下复归一统在即，大哥在天之灵，总算可以安息了。”
夜色冥冥，棼烟渺渺，古刹院落中，干戈息罢，却还余郭士衡及七星官等人伤惨呻吟之声。而杨玄瑛既然夺回金枪，又教训了郭士衡等人，她也不愿再留于此处，便于沅芷、澧兰说道：“此事已了，收拾回营去吧。”澧兰死里逃生，又见七星官等人被挫得灰头土脸，她依旧兴奋之中，闻得此言，不舍罢休，即提足一踹倒在身旁的禄存，说道：“公主，这些人如何处置？”杨玄瑛恨怨已消，心情也恢复平静，她瞥了一眼郭士衡等人，淡淡说道：“各为其主，也难为这些人了。但其不再为祸，就由他去吧。”澧兰还欲再说，沅芷似乎看出杨玄瑛另有心事，忙上前拦住她说道：“公主有命，还不快去收兵回营。”澧兰无可奈何，也只有听命行事。三人一同出得白马寺，沅芷又往林中召回黑甲骑，原来此番寺中设伏，非止杨玄瑛主仆三人，只不过等来的却是郭士衡、七星官几个马前之卒，故此黑甲骑伏于林中，竟无用武之地。
杨玄瑛领一众人离开白马寺，踏上归程，行经北邙山东麓之时，已是次日平旦。川野蒸红，天光凝赤，朝曦升腾，云兴霞蔚，杨玄瑛一面登山，一面东望，又于沅芷、澧兰说道：“算算脚程，此刻秦王轻骑应该已入了虎牢关城。此役若能平夏，则中原可定，江南那些诸侯亦会望风来附，看来离这太平之世，时日不远矣。”澧兰闻言，说道：“只是秦王殿下仅带了三千五百骑手过去，会合虎牢守兵，也不过万余，是役面对夏王三十万雄兵，不知该如何取胜？”杨玄瑛笑道：“常言道，兵在精不再众也，牧野、巨鹿、官渡、赤壁、淝水，无一不是以寡击多，以弱胜强。今秦王足智多谋，麾下兵强将勇，且虎牢险隘，被山带河，易守难攻，任敌千军万马，又何惧哉。”说着，杨玄瑛不禁又想起李密来，当年魏军据巩洛拥百万之众，可最终还是被王世充万余人马一役扫平。而此地，恰又正是魏军将士溃散逃亡伊始之处，当时那一败如水之景又俄然浮出脑海，只教她忍不住一声叹息。
沅芷瞧见杨玄瑛骤现一脸哀容忧色，这便上来问道：“公主可是在担心齐王殿下？”杨玄瑛还不及答话，澧兰倒先说道：“是啊，公主。齐王殿下无顾手足之情，暗设毒计，可秦王不仅未将他揭穿，还让他作了副帅总督洛阳战局，难道也不怕他继续胡作非为，坏了大事。”一说到李元吉，确实令人头痛不已。先前杨玄瑛去寻李世民商议此事，两人决定不动声色，将计就计，一面引蛇出洞，一面暗度陈仓，也是以大局为重，于是，杨玄瑛说道：“首阳山之伏，王世充并未亲至，足见其心多疑，且郭士衡等败归，料他必不会再信任齐王，也毋需担心他两人还会暗中勾结。至于他兄弟间之恩怨，乃皇族家事，我等不便插手过问，就等秦王归来，自己去解决吧。”沅芷点头说道：“公主言之有理。秦王临行有嘱，慎于敌战，洛阳这边还有屈突将军在，该不会有失。”
两人边说边走，不觉已登上邙山，可正其将抵唐营之际，忽又小校奔来禀报：王世充趁虚纵兵出击，已夺回含嘉城；而李元吉怒急攻心，咽不下这口气，执意出青城宫率军攻城，屈突通如何都拦他不住。这还真是心虑何事、何事便至，杨玄瑛眉头一皱，说道：“洛阳城坚壁厚，又有投石连弩作防，岂宜强攻。齐王做事，怎如此随性，不知分寸！”说着，她又忙于沅芷、澧兰道：“沅芷、澧兰随我速去青城宫，拦下齐王！”说着，她拍马即走。
一行人沿山岭往西匆匆奔去，眼看西南不远含嘉城遥遥在望，杨玄瑛却无绕走之意，沅芷见状，便说道：“含嘉城如今已落入敌手，这般过去，还怕引人注目。”杨玄瑛这才点头说道：“走北原，穿我军连营，绕过去。”诸人得令，正欲转向，含嘉城头战鼓疾擂，一彪骑手应声而出，疾驰来迎。杨玄瑛等人已无处可避，她连忙说道：“沅芷、澧兰，准备应敌！”话音未落，那路骑手已然逼近，杨玄瑛定睛看去，只见来者个个身着隋军骁果重甲铁铠，而当先一人，金甲玉带，提杵掣马，威风八面，这不正是宇文博。
两人不期而遇，尽皆愕然。眼看宇文博勒马而停，其身后骁果重骑亦列开阵仗，严陈以待，可杨玄瑛心中，还矛盾重重，亦不知该说什么。不过她身旁沅芷、澧兰见过宇文博于青城宫前大展神威，两人见他到来，如临大敌，澧兰连忙拔剑招呼黑甲骑列阵，而沅芷亦上前于杨玄瑛耳语说道：“公主，此人不易对付，当以九宫阵与之一战！”毕竟黑甲骑戾气太重，九宫阵残虐过人，不到万不得已，杨玄瑛还不愿以之应敌。她闻言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又将手一摆，说道：“未得我令，沅芷、澧兰不可擅自布阵！”说罢她拍马出阵，单骑迎上宇文博，取流云槊一指，不紧不慢说道：“将军一心护隋，但今隋室已亡，将军又何苦如此执迷不悟？！”杨玄瑛一提及隋亡之事，正触着宇文博心头痛处，他当即面色一沉，冷冷回道：“姑娘一心亡隋，但今隋室已亡，姑娘又何必如此欺人太甚？！”言辞呛人，杨玄瑛心生不快，亦冷语回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王世充几近穷途末路，覆亡在即，将军此刻悬崖勒马，顺应天命，尚不算太迟。”说起顺应天命，宇文博嗤之以鼻，冷笑而道：“都是篡逆之徒，裂冠毁冕，拔本塞源，何敢妄称天命！”
看来两人积怨已深，话不投机，可杨玄瑛还是强耐怒气，说道：“念在旧情，我今不愿与你为敌。若你就此退去，尚可全身！”宇文博听罢，举起金杵，疾言厉色说道：“你我早已恩怨两清，何来旧情可言！”说话声中，一股凛然傲气，冲宵干云，一如当年御龙桥头，直慑人胆魄。但今非昔比，杨玄瑛经这数年历练下来，不仅武艺精进，且现又有黑甲骑在手，此刻面对宇文博，她毫无惧色，说道：“好！既然如此，你我今日便做个了断！”话音刚落，她娇叱一声，拍马而上，挺起一槊，直扎宇文博当胸。
宇文博举杵相迎，两人两骑，斗作一团，铿锵激烈，怒铓汹涌，目所及处，皆是金光纵横梭飞。此前杨玄瑛与之数次交手，虽然毫无胜算可言，不过她心思慎密，天资聪颖，暗中却已将其金杵招路熟记在心，知己知彼，即可料敌于先，击敌于先，这几回合交手下来，竟也能逼得宇文博皱起眉头，屡屡抽杵严防死守，不敢半分轻敌怠慢。转眼又数十招过去，槊锋犀利凶辣，杨玄瑛下手不留情面，宇文博也禁不住动了真怒。他看准杨玄瑛又一槊戳来，猛然一声断喝，驱马而进，暗中运劲，举杵一撩，方抵住流云槊，即趁势进击，几杵砸去，如下坂走丸，一气呵成，直将杨玄瑛迫得连连后退。
而于此同时，沅芷、澧兰在一旁观战，看到此处，心焦如焚。澧兰掣剑在手，说道：“公主似乎不是那人对手。沅芷姐，不如以九宫阵助公主破敌。”沅芷蹙眉说道：“只是公主三令五申，不可擅自布阵，只怕......”二人说话间，场上又是铿铿两声，宇文博竖打一杵，被杨玄瑛侧身闪过，他又猝然发力，急将手腕一转，再横扫一杵。疾风贯面，杵锋凶烈，蕴扛鼎抃牛之劲，挟回山转海之势，杨玄瑛不敢硬接，提足一蹬，跃离坐骑，腾上半空，挥槊一搅，正粘上金杵，即骤发寸劲猛地一抽。这一招巧施绵力，以柔克刚，正是当年初战之时所用招式，宇文博怎会认不出来，他即刻扭转金杵，一挑一抖，但闻哐当一声，不待众人看清，便已将开流云槊拨开。
杨玄瑛夺杵未成，一个后空翻着地站定，横槊而立，冷目盯着宇文博，依然摆出一副誓不罢休之态。这情景，霎时间，教人仿若又回到了御龙桥前，一个矢志不渝，一个坚如磐石。但这些年下来，杨玄瑛变了，宇文博也变了，这一次，心中先动摇的，却是宇文博，只见他身子略一颤，双目深凝，注视着杨玄瑛，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有难言之隐，又不能启齿。
不过澧兰见杨玄瑛与人交过这一招，却翻下马来，一声不吭伫立在那，还道她受了伤落地，心中一急，当即说道：“公主只令不让布阵，并未不许别人助战，沅芷姐还愣着作甚！”说话声中，已不容人喝止，她急匆匆拍马而出，仗剑驰向宇文博。救主心切，明知自己远非敌手，亦是当仁不让，澧兰斜刺里逼近宇文博，手起一剑，便往他头顶削去。这一剑出其不意，击其无备，攻人要害，夺人性命，杨玄瑛见状，俄然一怔，失声呼道：“澧兰住手！”怎想为时已晚，宇文博还神思恍惚之间，猝遭急袭之下，下意识地抡起金杵，用劲一捣。噗一声响，澧兰剑锋尚未及宇文博，却被杵头戳中心口，当即闷哼一声，仰面栽下马来。
变故突然，杨玄瑛与沅芷同为惊呼一声，疾步奔上前去，扶起澧兰，只见她已然晕厥，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两人呼了半晌，都唤不醒她来。迄今被宇文博金杵击中者，除了杨玄瑛有禁宫秘药续命、天竺高僧医治之外，还无生还者，杨玄瑛猛然蹿起身来，发指眦裂，咬牙切齿，冲着宇文博吼道：“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此生与你誓不两立！”宇文博也未料到自己不经意间这一出手，竟会如此不知轻重，一时愣在那里，无所措手。杨玄瑛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又转于沅芷说道：“速带澧兰回营，为其疗伤要紧，其它事容后再说。”说着她与沅芷一同将澧兰抬上马背，即撇下宇文博，头也不回地往邙山唐军主营绝尘而去。
至傍晚时分，杨玄瑛一回到营中，便急忙唤来军中医官，为澧兰诊治，只是她伤势太重，几名医官相继看过，均连连摇头，束手无策。眼看澧兰性命垂危，沅芷又在一旁抽泣不停，杨玄瑛忽然想起独孤彦云，毕竟为今也只有他的禁宫秘药或许管用。虽然自独孤彦云迎娶淮南公主来，二人已不再联系，但此刻别无良策，杨玄瑛只得说道：“金泉公那里有药可起死回生，沅芷速去太行山东寻他。”沅芷大喜过望，收起泪水，还不及整理行囊，便奔帐外。可她跑出两步，却又驻足而停，一脸茫然问道：“公主，金泉公现在太行山东何处？”杨玄瑛只知独孤彦云出河阳攻略河北道，却还真说不准其人在何处，她闻言一愣，说道：“沅芷去怀州一带找找，总能寻着。”怀州治野王城，辖太行、忠义、紫陵、谷只、温五县，此前为王世充所有，但今乃河北道唐郑交锋主战场之一。沅芷还想细问，却终于忍住，叹息一声说道：“奴婢知道了。刘将军在西济州，黄总管在河阳，奴婢先去那里打听一下。”说着，她正转身欲走，杨玄瑛又将她唤住说道：“沅芷速去速回，澧兰伤重，怕是拖不了多少时日。”毕竟远水难救近火，就算沅芷能顺利寻到独孤彦云，可此去怀州没个三五日功夫如何能来回，杨玄瑛看着澧兰，见她气息越来越弱，着实担心不已。沅芷心中也没有底，噙泪点头说道：“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去了。”说话声中，她迫不及待，已然出帐离去。
而于此同时，洛阳城西，齐王李元吉一意孤行，闭目塞听，悍然不顾屈突通等将劝阻，麾军出青城宫，以行军总管卢君谔为先锋，开始猛攻西垣宣辉门。王世充亦携其女王婉儿亲登城楼，指挥应敌。不过李元吉这一次攻城，并不得部众赞同，邙山主营及南路围城唐军并未前来接应，李元吉仅以本部军马强行攻城，王世充于门楼上瞧着，不禁冷笑而道：“这齐王之才略与秦王相较，还真是天壤之别。”王婉儿望着城下唐军拥上前来，又为一通乱箭给射了回去，也应声说道：“齐王如此急着攻城，其意在贪功。爹爹，正可趁此机打一打唐军气焰，或许还可突围而出。”王世充说道：“好！待他再攻个数日，其师老兵疲，可集城中精锐，出师溃之，夺回青城宫，拿下李元吉，则大局可定。”两人计定，已是落日西斜，李元吉攻了半天无果，亦草草收兵。
不觉间，又过了半月余，连日来李元吉接二连三出兵攻城，却都是无功而返，已惹得他气急败坏，暴跳如雷。这日清晨，有虎牢关传来消息，数日前，李世民以程咬金、秦琼、徐世勣将兵伏于道，并亲携尉迟敬德仅四骑往夏营觇敌，引出窦军五六千骑而破之，斩首三百余级，擒敌将殷秋、石瓒而归。李世民兵进虎牢，首役获胜。李元吉得知，更是按耐不住，再纵兵出青城宫，往宣辉门下来战。
时至黄昏，唐军几轮冲杀下来，伤亡惨重，李元吉无可奈何，正当号令鸣金，却忽闻城楼上金鼓齐鸣，喊声如江翻海沸。还未待唐军反应过来，城门大开，杨公卿、拔野纲麾军而出，便上来夹攻掩杀。唐军惰归之际，猝然遭袭，乱作一团，战不出多时，行军总管卢君谔遭人斩杀，李元吉亦携溃军仓皇逃遁，败走青城宫。可怎知李元吉等行至一半，还未甩脱郑军追兵，忽然北首杀声大作，又有宇文博、单雄信两路人马斜刺里撞出，势如泉涌，夹道来攻。唐军腹背受敌，心无斗志，且战且退，而李元吉陷于其中，一脸悚惧之貌，亦是恨不得掘地而遁。
不过恰宇文博、单雄信杀得兴起，杨公卿、拔野纲又率兵追至，忽然有流星探马来报，邙山唐军倾巢而出，分两路突袭含嘉城及龙光门，北面郑军抵挡不住，前来求援。眼看李元吉已是瓮中之鳖，诸人岂甘罢手，但含嘉城乃屏卫皇城西北之要塞，好不容易才自唐军手中夺回，亦不容再失。权衡之下，郑军兵分两路，杨公卿、拔野纲依然继续掩杀李元吉，而宇文博、单雄信则还军前往含嘉城去助阵。
是夜三更，月黑风高，宇文博、单雄信驱兵急进，至瀍水前，已隐约闻得对岸邙山坡上交兵之声，两人未及细想，即麾军涉水过河。怎知恰其半渡之际，忽然对岸一声炮响，撞出一彪军来，冲着河中郑军便是一通乱射。箭坠如雨，射倒一片，郑军骤陷慌乱，宇文博与单雄信见状，方知中计。而唐军射罢两轮，又冲上前来，围剿郑军。两军厮杀，不出一个时辰，郑军即被杀散，连单雄信也失于乱战中，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眼看败局无可挽回，纵有霸王之勇也是枉然，宇文博只得突围而出，携百余骑残兵奔洛阳城去。熟料他这一去十余里路，逢天亮之际，却遇着王婉儿领一支人马匆匆而至。两人照面，均感讶异，宇文博正欲开口，王婉儿已气喘吁吁说道：“唐军围了西门，洛阳回不去了，快随我同去上阳宫避避，稳住阵脚再说！”宇文博还待细问，却见东面、南面各有唐军追来。眼下情势危急，非逞勇斗狠之时，他当即调转马头，随王婉儿一同奔往上阳宫。
上阳宫处洛阳城西北，当年乃是皇家猎场，不过如今连年战乱之下，禁苑也早已荒废。宇文博随王婉儿至宫前之时，杨公卿已率兵守在宫垣之上，不禁露出诧异神色。原来先前杨公卿追击李元吉，眼看已可将其拿下，怎知屈突通忽然引兵而至，不仅救下李元吉，还一枪刺死大将拔野纲。杨公卿不敌唐军，想要撤回洛阳，却被唐军堵了归路，无奈之下，他也只得避祸至此。如今看来，唐军这一次出击，各路呼应配合，围追堵截，有条不紊，旨在歼灭出城郑军，李元吉并无此大局之观，这背后想必还另有高人指点；宇文博一面暗自寻思，一面随王婉儿入宫登上门楼，两人汇合了杨公卿，再往宫外一看，顿时愕然，只见宫外旷原上，千军摇喊，万马奔腾，唐军铁蹄驰骋来去，已将整个上阳宫围得水泄不通。
眼下郑军仅余精锐陷于上阳宫内，瞧着城外凶兵猛烈，如火如荼，王婉儿心焦意乱，杨公卿面如死灰，连宇文博也觉得此役终到了回天乏术之时。而此刻，又见唐阵中出得两骑来，至宫门城楼前，正是杨玄瑛与沅芷二人。王婉儿、宇文博还惊愣之中，杨玄瑛冷若冰霜，仗槊一指，先冲宇文博厉声说道：“澧兰拜你金杵所赐，已重伤不治而亡。我有言在先，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此生与你誓不两立！”没想到沅芷往河北道寻人求药，归来还终是晚了一步，宇文博闻之，呆若木鸡，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而杨玄瑛转而又于王婉儿说道：“该面对的，总避不过，今日姐姐不必手软，妹妹亦不会心慈，你我各安天命，生死无怨。至于江南塞北那些夙念旧情，就待来生再续吧！”昔日决裂之辞，再度被人甩出，王婉儿听罢，也为之心中一懔，愣沉于地。事到如今，反脸成仇已在所难免，不过杨玄瑛并不急于攻城，她话音刚落，瞪了王婉儿、宇文博一眼，即拨马回身，拂袖离去，随后又喝令唐军继续围住上阳宫，瞧这情形，似要将一众人活活困死于上阳宫内。
转眼整整三个昼夜过去，郑军陷于宫中，已食尽粮绝，不得不宰杀马匹，争食以作充饥，其苦难以言状。而唐军围而不攻，整日在外面喊杀叫嚣，大造声势，这四面楚歌、十面埋伏，则更是令宫内郑军将士惶惶不安，坐卧不宁。王婉儿猜不透杨玄瑛是何用意，不敢冒然突围，至于宇文博，一想到自己失手打死澧兰之事，他也是愁眉锁眼，愧疚不已，更无心再出宫搦战唐军。
这一晚长宵昏蒙，星月无光，宇文博辗转难眠，便独自出来，踱步于禁宫前院。此值夜静更阑，所过之处，但见郑军将士衣甲不整，席地而寝，而墙垣上戍卫，也是身心疲累至极，倚墙打起盹来。这些交瘁之卒，怎堪人一击，想宇文博戎马平生，历战无数，即便曾经面对千军万马，也从未气馁退缩过，但此刻，他见这等情形，也不禁摇头一声叹息，如今确实已至山穷水尽、力竭计殚之时。
一众凋兵令人不忍直视，宇文博离开前院，又往后园猎场走去。不知觉间，穿过猎场，又绕过一个大湖，几排楼宇殿堂赫然映入眼帘，只教他猛然驻足而停，俄然失神，那里不正是当年天竺高僧闍那崛多隐居译经之所，亦是杨玄瑛藏身疗伤之处。物换星移，室迩人远，故地重游，感慨良多，一刹那，恍若梦入前尘，历历往事，又在眼前浮现出来。
而恰此刻，一阵泠风淅瑟而过，竟隐约吹来铮铮琵琶之音，若隐若现，似有还无。宇文博犹然难以置信，又凝神侧耳聆听，但闻琴乐悠扬宛转，清新怡人，好似菩提拂子轻柔撩拭心头，抹去烦恼尘埃。“虽是一曲'阿兰若念处'，却难舍离欲界五欲五盖，心亦难入空寂居，还教宇文将军见笑了。”这不正是秋夕月下、浣纱溪畔那一曲“阿兰若念处”，宇文博听到此处，确信无疑，便急忙顺着琴音寻去，直至西首拐角一个小院，恰见杨玄瑛跪坐檐下，低鬟敛目，斜抱琵琶，轻弹玉指，扣拨朱弦。
妙音绕梁，灵籁盈空，兴云致雨，流风回雪，宇文博正听得出神，怎想杨玄瑛忽然一按四弦，勒断琴音，起身不冷不热说道：“将来之事太过飘渺遥远，会稽山中你不敢多想倒也罢了，可时至今日，莫非你还未能看清这一切！？”隋已亡，郑已衰，天生神力、金刚降世，到头来也终敌不过大数当尽，可宇文博轻声叹息，又流露出一副心事重重模样，几度欲言又止，似乎其中另有隐衷，又不便开口说明。人非草木，道是无情，却还有情，杨玄瑛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宇文博面露踌躇迟疑之貌，禁不住心中一酸，颦眉蹙额，双眸凝视，秋波流转，盈盈欲泪。她沉默许久，终于忍不住说道：“你我不过尘世浮萍，谁都左右不了天下大势，将军此刻随小妹同去，抛却纷争，远走高飞，尚不算太迟。”言真意切，恳恳悱悱，看来恩怨两清也好，势不两立也罢，无非都是气头上之言，杨玄瑛到底嘴硬心软，外刚内柔之人，她这几日来并未攻城，竟是还在幻想着等待宇文博回心转意。
残春遙夜未央，不觉又有络络雨丝飘坠，一时间，烟霏漠漠，雾露濛濛，迷湿人眼，凄断人魂，而此时此刻，宇文博深知两人已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眼见杨玄瑛情难自已，缓缓走上前来，他却猛然咬牙把心一横，说道：“太迟了，如今我已是郑国驸马，结发之妻还受困宫中，我岂能弃之而去。”语出惊人，如晴天霹雳，令人震愕，杨玄瑛身子一颤，几欲闷绝。原来青城宫一役，宇文博逼退唐军，王世充大喜之下，赐女妻之。虽然并不情愿，可也不忍辜负王婉儿一往情深，他终于将此事应承下来，早已与王婉儿共结百年之好。
酸风楚雨，怆凉伤人，杨玄瑛还一片茫然中，宇文博又低声下气说道：“在下平生从未求过人，今日唯有一事相求。姑娘若要报仇，在下死而无怨，不过还请姑娘高抬贵手，放婉儿一条生路。”杨玄瑛闻言，如梦初醒，呆望故园旧地，物是人非，俄而又想起当年闍那崛多于此说释迦灭度之事：“相由心生。人心若是坚定，又怎会有心魔来扰？”一席话直似当头棒喝，如今忆起，忽然觉得这些年来，三千烦恼，万种闲愁，不过都是庸人自扰而已。想到此处，若醍醐灌顶，杨玄瑛骤然将面色一沉，哼了一声，冷笑而道：“好！既然如此，本姑娘便允驸马爷这一回！明日午时，雨过天晴，上阳宫北十里外瀍水原上，本姑娘就以太乙九宫之阵，恭候驸马爷大驾光临！”这正是：
阑夜凄凄雨纷纷，一言片语伤断魂。
鬓耳私约空相许，旧怨未泯恨添新。
芳心凋坠逐流水，夙意消散似轻云。
几曾惊回断梦处，觉来自是薄情人。
因与果、业与报、始与终、生与死，轮回三界内，流转六道中，又有谁人能够避过，这番恩怨情仇，合该也有个了断；至于杨玄瑛、宇文博一对冤家何去何从，还且听下回分解。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