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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加利叶

尤加利叶

作者: 空蛹满梦 | 来源:发表于2019-12-23 11:28 被阅读0次

    火车呜呜开了不知多久,傍晚时分,车上依旧吵吵嚷嚷。我和淑华相视而坐,坐在我们各自旁边的是两个男人,年纪大些的面容憔悴,黑夹灰的苍发,洗得灰旧的皮夹外套套在僵硬的肩膀上,我余光望到他时不时微弯着脸纹,露出温和的魅笑。

    而在我对面的男子,他穿着拖鞋,露出光秃秃的脚趾头,古铜色的脚背上滑稽地长着焦黄的指甲盖。青年男子在我们之后到达,水平视线扫视了一圈,才安心地坐下去。他眼睛时不时往我们这边打量着,余光扫到别人时,他的头便快速地低下去装作搂着自己面前的背包发呆,有一两次他发现我往他那个方向回瞟,他便快速转移注意力到窗边,对着窗外凝视。我注意到他的衣服领口破了一个拇指头大小的窟窿,裤脚的牛仔布料摩擦得撕裂成一个半圆,僵硬地把脚后跟包了起来。头发蓬蓬地如被踩踏过的毛毯无规则朝各个方向竖立着。过不久,那位中年男也顺座在我身旁坐了下来。中年男把蛇皮袋放在脚前,距离淑华的竖直的双脚剩半手臂宽,却让整个地板显得拥挤起来。中年男不好意思地笑笑,露出左边第一颗大牙位置上镶嵌进去的金牙,说,“小姑娘,不好意思啊,东西没地方放了。”淑华摆摆手。

    “叔叔,我可以跟你换座位吗,那个是我妹妹――”淑华站起来用手指着我,“我想跟我妹妹坐在一起,你看――”淑华手里捏着票,正准备伸出去递给他看。

    “噢,噢可以啊――当然可以――”中年男连同他的一小袋行李袋胡乱抓一角站起来,走到过道处,让出位置给淑华。淑华高兴地道“谢谢,谢谢。”我把隔在中间的书包拿掉,腾出宽裕的空间给淑华。

    “你们还在念书吧?”待各自安坐好之后,中年男子问。淑华点点头。他又望向我,眼睛眯成一条缝。“就你们两个人出来玩啊?”  我回他,“是啊,就是因为放暑假才出来玩的。”他听后,依旧眉开眼笑,饶有兴趣地问,“你们这趟要去往哪里呢?”

    “我们――”我的手被淑华拉住,我疑惑地对上她的眼睛,知晓出门在外不能多透露信息,便紧紧咬着下嘴唇。“我们去看外婆。”淑华抢着答道。

    他转动深棕色的眼珠子,从左到右扫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我们,这之后不再搭理我们。随即转头朝向青年人那边,他熟络地傍着青年人的肩膀,说,“哎小弟,你这是要去哪里呀?回家吧?”他不知何时掏出一包槟榔,正打开封口,槟榔的味道散发到周围,他用手扯了一块放入嘴中。我闻到这股浓骚的甘草味,想到槟榔入嘴后下咽却如鲠在喉的感觉,不禁嘴泛苦涩,只好把头偏向窗外,欣赏着远处的金黄色田野。

    “是啊,回空州,你呢?去哪里?听你口音,是吴城人吧?”青年男子操着一口歪音的普通话,接过他递过去的槟榔。中年男子抬了抬眉眼,头歪向一边,用手抓了几下混色的额前碎发。发出一声叹息,才用吴城话流利地道,“係啦,米哪度锅?”

    青年男大笑起来,剁了剁拖鞋,难以控制地站起来,对他说,“娃耶思嘞,鲁耶思怼唬么?”中年男子沉稳拉住他手臂,附在他耳边讲了几句话。青年男子微露惊讶后便恢复了原来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鲁点达作迷迷?”“迷度作作,养嘟养盖,炮炮钢地,鲁泥?”

    青年男挣掉人字胶带,双脚盘踞在座位上,兴奋地回答,“係啦,娃耶思哟额。鲁击婚了咩?”我觉得好笑,大人总是自以为是地以为他们的谈话只有对方能听懂。从源源不断地闲聊中得知,中年男已结婚,青年男在着急找新娘子。青年男希望中年男帮他拐一个回家。中年男巧妙地回避了话题。我百无聊赖地任由耳朵里充满杂乱无章的声音,火车慢驰的蒸汽鸣鸣,隔着铁轨的工地施工声。

    夏天昼长夜短,此时天底下亮堂一片,烧得火红的半圆四处地发着黄光,窗边没有窗帘,只能任由闪眼的光打在身上。路过的池塘,田地,小桥渐渐暗淡下来。天色全黑下来后,像被一张黑布盖上了。车厢内没有灯光,时不时照进来的光,可以看得见挨得近的树丛。淑华问我饿不饿,饿的话她去另外一节车厢打热水来泡泡面吃。我害怕她一去不返,便使劲的摇头。

    中年男和青年男又侃侃而谈起来,我隐约听到什么上田里抓青蛙,拿刀砍蛇,还有令我十分困惑的和野鸡睡觉。我下意识地避开他们在交谈时向这边投来的目光。青年男的拖鞋不成形地瘫在地板上,整个人蹲在长椅里,兴奋地来回搓手,神采飞扬地吐着飞沫。就在这时,有一个带着在工地上干活那种锅盔帽的好几十岁的工人笑吟吟地侧靠在中年男的肩膀上,脸上脏兮兮的,被灰尘盖得满满的容不下一块干净地方。他加入他们两个的话题中,过了一响,他们的声音都不约而同地戛然而止,我感觉到他们的目光朝我们这边扫过来。我看见隔着过道那边对应区间里的座位是两个妇女和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一个妇女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娃娃,娃娃睡得死死的,两个妇人时不时唠些家常,笑话几声。其他隔间也有那些大人说话的声音,却完全看不见人的模样。自从第一辆兜售商品的手推车过去后,就没再倒回来过。此时的我把头压得低低的,胆怯地拉拉淑华的衣袖。

    她一直在旁边看着屏幕打字。现在她还在打,我不禁害怕起来。一想到这几个人万一跟着我们下车,对我们欲行不轨,那可该怎么办。到达目的地时必定夜黑风高,天南地北的,谁还能来救我们?我害怕地一刻也睡不着,却在压力下后靠着假寐着。我不知道有什么让她如此入迷,丝毫不抬头留意周围对我们不利的环境。我更害怕这会让我们陷入危险之中。这周围并没有可以帮助我们的人。

    车厢内的人陆陆续续从过道里走出去,一时间他们又开始打趣起我们来。穿拖鞋的猥琐青年男问,“你们两姐妹待会哪个站下啊?”我们没有答话,装作没有听见。他无趣地又跟中年男唠起话来,他们情绪激动地在讨论什么鸡鸭。青年男子中途饿了,从干瘪背包里摸出桶装方便面来。跨过中年男的行李袋,往另一节车厢去了。我松了一口气,紧张地扯淑华的衣袖。不知是不是察觉到我的不安,她突然抬起头指着斜对角的隔间,说,“那边的座位空了,我们过去坐――”我积极地拿着所有东西,朝那边走。终于坐下座位,我回头一瞄,发现不久前那个工人把我们的座位占了,又吆喝另一节车厢的人过来。

    就在他们一群人低低细语又把目光朝我们这个方向投来时,我快速地撤回了头。问淑华还有没有东西吃。淑华从购物袋里拿出充饥饼干给我。我这才感到饥肠辘辘,狼吐虎咽地吃起来。

    车厢内的说话声渐渐稀疏起来,很多人中途下车了。我们是终点站。我注意到青年男打我们座位旁边经过,手插前袋恶狠狠地剐了我们一眼后直至消失在视野中。我多想吐一口唾沫给他。中年男还在手指比划的跟那几个人笑呵呵地谈论着什么。淑华在跟别人打字聊天。时不时抬起头问我冷不冷,渴不渴。我没有心思搭理她,恹恹地摇头。窗外远一点的地方漆黑一片,那些山隐隐约约地掠过,像一块石头又像一块碎片,不经意间就过去了。车厢里格外地安静,似乎大家都像淑华一样趴在腿上睡着了。我自觉当起放哨的任务,眼角里密切留意着那个方向的动静。

    有个人拿来了好几瓶啤酒,花生壳满地铺,捻出的花衣轻飘飘地落在过道里。他们大声吆喝着干酒,并没再看向这边。我依旧悬着心,一刻也不懈怠。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群人最后只剩下中年男一个人落寞地侧坐着,正好面对过道。他打量着从过道经过的乘客,偶尔又看向这边来。我厌恶地朝上翻白眼,不知道他是否看到我这一举动。终于,到最后一站。我焦急地让淑华动作快点。我甚至把三分之二的行李揽在自己身上,只想快些脱开他的视线。淑华见我火速地朝站外走,也马不停蹄地跟上。一边走一边嘻嘻哈哈地笑我怎么走这么快,像被追杀一样。我愤怒地回头吼她,“你能不能闭嘴?!”

    “你怕什么?走那么快干嘛?”她还不死心地在后头追问我。我根本无暇顾及回答她。一心只想快点离开这里,挣脱那些人的视线。我没有把握那些人没在身后追踪。我不由竖起寒毛,一刻不缓地终于走出了火车站。见没有人跟着这个方向而来,这才放下心来。淑华气喘吁吁地放下行李,挨着我一起坐在站厅外走廊的长凳上。黑车的人在大呼小叫地拉客,什么要去哪里我都走,价格好说,什么小妹妹,看在你们那么小的份上给你们算便宜下。我们转过头去,没搭理那些司机。

    ““走啊,别坐了,我们去附近住一晚。”淑华突然告诉我。我嚷起来说我不要,我就坐在这里过夜。这里看得见人。

    淑华无奈地说,“坐这里会冷死,走啦,我们去住宾馆。”我死活不肯跟她一起去。她生气地自己拿着手机消失在一片夜色中。车站楼门口是一大块空地,在灯光的映射下,一片飞尘漫起。两边半圆围起来,一边是瓦房,一边是废弃掉的建筑楼。这是老火车站,新的火车站估计搬去城市另一头,附近那些人也随之而走了。正对着站门口隔着空地开出一条出口来,这就是火车站的正门口了。淑华就是从这个正门口走出去的。

    在她走过的时间里,我既愤怒又担心。我很害怕她遭遇不测,更悔恨自己为什么赌气不跟她一起去,为什么不跟她讲自己因为害怕那些小宾馆里鱼龙混杂,可能会发生什么绑架案之类的恐怖事件,所以才不愿去住宾馆。这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不已。就在我跨过脚步要冲进黑暗中找她时,她拿着手机回来了。她说她看过宾馆的环境,太简陋了,也怕有什么坏人,就走回来了。我再次放下心来,此时身心都疲惫极了。那些拉客的摩托,三轮车都嘟嘟地发动马达走了。顿时没有几个人在门口外,候车厅里保安不让进,说我们不是坐车的,不给进。

    “我们就不能坐在这里过一夜吗?非要去其他地方?”我无力地团住行李,趴在行李上。

    “我不想跟你讲,我都说这里会冷死人的,你知道这里半夜有几冷么?你现在不觉得冷而已――”淑华焦急地站起来跺来跺去。我打定心思要赖在这里直到天亮。总该有个保安在这里看守着,至少没有在车里那么慌张。

    “喂!老师吗?啊我是淑华。对,对,我今天刚回来,这么晚了,实在没办法,才打电话打扰你休息,我跟我妹妹――”她咬紧嘴唇,看了看我,接着说,“对,我们现在还在火车站里,是,在老火车站,好好,谢谢老师了,谢谢老师。我们就在门口,车牌是zl918,好,拜拜。”淑华挂断电话后,重新坐到我旁边来。

    直到一辆小轿车在我们身后亮起车灯,淑华激动地提着行李走过去,我这才懒懒地提着自己的书包走近他们。坐上车后,淑华不停地道谢,说自己不想麻烦到老师的,实在没办法出门在外,回去家里还要半小时路程,让他们夫妇载我们到附近酒店就好。

    车子很快驶出了车站那边阴森森的片区。走到一条康庄大道上,光线明亮起来。车停在一处酒店门口,缓缓得停掉发动器。女老师打开车门领我们在前台出作登记。男老师后脚跟跟着。

    “你们放心啦,我出差的话,都经常订这间酒店的。”交完押金后,淑华让他们放心回去,我急急忙忙地把舅妈昨天中午包的一大袋粽子递给淑华,淑华心领神会,忙把袋子传给女老师,老师笑着说,“不用不用,你们安全就行了,这样我对你老师才有交代。没事的话,那我们就走了,你记得跟国老师报平安。”老师转身,淑华殷切地说,谢谢老师,真的谢谢老师。我看到淑华的眼眶红了起来,像急红眼的那只关在我房间里的兔子。

    那天放学回来,泰老师不知从哪里抓到一只白胖胖的兔子,眼睛红亮红亮,像两颗红宝石一样闪着光芒。泰老师去钟姨那里借来了鸡笼子,晚上被关在笼子里的兔子就睡在我房间里。兔子每天晚上都在磨牙,第二天一早,它的牙齿还是长了许多。我有些怕它,它除了磨牙外,还发出一些古怪的低沉音。那几天,我有些高兴又有些厌倦。兔子是个可爱玩意,我恨不得向所有人宣告,我房间里有只雪白雪白的毛兔子,长长的耳朵,长长的露在外面的牙齿,短短的四条腿不停抖动着,那双像人一样生动如泉的眼睛。不知何故,它的眼睛总是红红的一圈包着一圈。星期五那天晚上,泰老师和其他老师合力把它宰杀了。我当时却一点都不感到难过。我有点为自己的想法吓到,我跟它毕竟关在一个房间里一个星期了,却丝毫不为它求情,想不到我竟如此冷血。此时我才不禁为自己的行为所愤恨起来。

    淑华一进到房里,反锁上门,让我先去梳洗。我打开水劲大得不像样的花洒,直勾勾地淋在脑袋顶上,全身湿透。外面电视大声响着男女的对话,混乱地夹着淑华的说话声。

    我出来时,她自己挂掉电话。衣服备好放在床边。我过去叫她,随即缩缩肩膀侧身躺进被子里。一夜睡到天亮。

    我们到达离别已久的城镇时,一眼我就看到车上的青年男在跟拉客的司机有说有笑。我低下头,紧紧抓着淑华的衣袖,心急如焚地让她走快些。那个男人眯起细缝,嘴里说这话,直勾勾盯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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