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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村座落在一湾套一湾二九十八湾的深山冷岙,离山外的大路二十里,离县城九十里。
一百五十年前,太平村的老太公是太平军的一个小头目。金华城破,溃兵四散,他带着手下三十多条汉子以及由侍王分赏的三十多个女子,趁着月黑风高,逃过官兵的追杀,躲过绅团的清剿,隐入山野,隐入尘烟,从此改姓埋名,落地生根,整整繁衍五代,终于洗白了身份,融入当地百姓,纳入编户齐民,成了官府圈定的地丁税户。
逃生途中步步是雷,据说就有三个走散的“长毛”被当地农民用锄头铁耙活活打死,葬入了乱坟岗。
当初老太公定村名为“太平”,似有隐喻,是祈求太平,还是纪念太平?
现状是,这个已经有百余户烟灶三四百号生口的山村,剩下不到百来个老弱病残,青壮年都进了城。交通倒是便利了,汽车通到家门口,与远近的大小村庄无异。
听不到鸡鸣、狗叫和猪拱。人事愈形简单,堂众无案,门户清静,静到树影落地有声。
但凡举事,都是上头即县上镇上交办的。上头不交办,不会没事找事。只有上头交办的事,才会在孱弱的人群中引发些许骚动。
今夜,空气中就隐隐约约地飘过一丝不安。
卸任村长立洪刚端起饭碗,前垟老道第的寡妇娈人走进屋来,叫声“立洪叔”,便侧身站在门角,欲言又止。妻子玉凤随手端过一个方凳让她坐,她说“我站站好了”,迟疑片刻,才费劲地说明来由:
“听说上面要统一安装自来水,都用龙门水库的水,村里原来装的要拆除,是真的吗?”
立洪头也不抬,边吃边说:“我们用自己的山坑水,水质年年检,都合格,一元一吨。改用龙门水库的水,两块六一吨,外加1500元开户费。你要装么?”
“这么贵,我是装不起的。”那寡妇立刻急了。
“装不起,就别装。”
玉凤在旁插嘴:“村干部说了,镇上有指示,谁不改装,要拔去坐监!”
立洪眼一瞪:“坐监,我没犯法,坐什么监?”
玉凤说:“你就是自讲自听。下角村前两天为征地不是拔去了好几个?真要拔你坐监,你硬得过谁?”
立洪把箸往桌上一拍,说:“做事都要讲道理!装自来水不是白装,要群众自愿!”
那寡妇见因自己引起立洪夫妇口角,不好意思,讪讪地走出门去,忍不住又转回头叮嘱一句:“立洪叔,你要替大家作主哦!”
玉凤立刻予以纠正:“他这个村长早就不当了,无权作主,你该去问村书记。”
立洪却又笑嘻嘻说:“本村自来水服务组组长这个芝麻官,还没人跟我抢。”
“算你能!真把你拔了去,让我带孙子给你送牢饭啊?”玉凤真心有点慌。
立洪卸任村长已三年,可是村民但凡有事还常找他。因为当初他这个村长是公选的。村民拥戴他,就是看中他是个“硬头驴”,肯为堂众出头。但也因此让某些领导不高兴,所以当满两届后便不让他当了。
早年当村干部,立洪觉得听上面话大体没错,比如修路、筑渠、建文化礼堂,只要村里肯做,上面还贴钱,没人说不好。近来有些事却让他从内心产生了抵触,觉得都是表面文章,花泡泡,做给上面看,农民得不到实惠。去年村里搞“庭园化”,家家户户砌花坛,门前屋后只准栽花不准种菜,县里还来拍了电视,几个月后花坛里留下的全是杂草。虽然不用自己掏腰包,立洪仍然觉得这钱花得不值。
“大路石板舍人情”,懒得说它。可是借装自来水向村民摊派收钱,吃相就不免有点难看。本村的自来水已用了二十年啦,山高水长,水源充足,价廉物美,干吗要舍近求远?真当农民不会算账啊!
妻子几句话说得他心烦,夜饭后就串门去了。
他走到老友孝沛家。孝沛上月初在县医院检出肺癌,医生要他动手术,他一口回绝,说:“手术是不动的。人生早晚都要走这条路,走前何必再吃一刀?”于是便回家坐等。好在三个儿子孝顺,虽然各自做点小生意,每人都拿出钱来,21日做一次化疗,一次600多元,目前病情尚稳定。走进他家,他女客正在灯下看佛经,嘴里念念有词,他则坐在床头闭目养神。
立洪先不问病人,笑话他女客:“念、念什么念,‘八佛娈人的心,黄檀树的精’!”对方呛他“别打岔!”他才转到孝沛面前,拖条板凳坐下,拣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唠嗑。
说起年前他们一起挖的那块花岗岩巨石,已经择定位置安放妥贴,孝沛虽没吭声,眉毛闪了闪,眼里透出一线微光,竟也露齿一笑。
去年两委决定建造村庄大门,立洪约了孝沛等人,到山坑里找出这块岩石,估计足有30吨重,租了两台吊机才把它从坑底搬出来,置于村口牌楼左侧,刻了“太平村”三字,涂上红漆,像征村庄基石永固。立洪和孝沛们做了这件事,觉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却了一桩心愿。按市价,这块巨石值20万元,但他们只收了村里给的工钱,相当于白尽义务。
立洪陪孝沛坐了一会,出来,沿公路散步。月光如同白昼,秋虫唧唧。四顾无人,他情不自禁哼起了小曲--一首写在文化礼堂墙上的“太平歌”:
太平村逢太平年
太平锣鼓响连天
太平世界家家乐
太平儿郎赛神仙
............
他的声音低沉,浑浊,似唱似念,时时跑调或不成调。但揉和了温馨的虫鸣,恰似土地透出的呼吸。
空气中传递着一股暖意,他步履轻松,不知不觉间放飞身心,眼前出现了奇异的一幕:宿鸟惊起,百兽追随,那些逝去的先人纷纷结队而至。从沟渠里浮出,在草木间飘游,向大路口汇集。这是先人们在举行一年一度的迎神盛会哦,载歌载舞,鼓钹齐鸣,欢声笑语,前呼后应,共同为子孙后代祈求丰收与和平!
头顶的月亮似也受到感染,洒下了滴滴清泪--月亮可是看着先人们一路走过来的哦!
人间事都藏在月亮心里,可她从不表露,包括太平村的秘密。
对于先祖们荜路蓝缕的创业历史,立洪本来并不了解。老祖宗从建村之日起便讳莫如深,禁止族人谈论。某年某日,县文化馆宣传队进村,告诉村民:经过考证,太平村是一个太平天国后人聚居的村落,是农民起义的“活标本”,是本县革命史上的一大光荣!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宣传队员站在戏台上,嗓子又脆又亮:封建王朝剥削人民,压迫人民,人民被迫四处逃生,躲进深山老林。可是,“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老百姓没有活路,只有起来闹革命......从此,村民们才得知老祖宗的身份和自己的出处。
直到前几年建文化礼堂,村两委还专门去县文化馆请求帮助设立“太平天国纪念馆”。可是不知何故,这次县里并不怎么热心,一位宣传干部还阴阳怪气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鼓励农民造反啊?
立洪不清楚历史上那些是非曲直,也不明白上面为何一会说好一会说不好,但他内心里很为先祖们骄傲,毕竟是做过大事的人物,从刀头上滚过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谈何容易!成王败寇,不是他们的责任。相比之下,我们这些后人算什么,有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作为?
赶会的先人们散去了,来如风,去如雾。立洪突发一种不祥的预感:随着身边这班老人的过世,这个由太平军创建的村庄,也许很快就要瓦解,人们将不得不收拾行囊各奔东西......而他内心对这种预感极度排斥!
路面印着一排高楼的投影,四至切割分明。这是村里一批老板集中建造的联排别墅,家家铁将军把门,都在外做生意,过年和清明才回来通通风,说是备着养老的。立洪想着就来气:都是些末代子孙,造几幢新屋,就指望把根留住?令他不满的是,这些有钱人只知给自己造新屋,对堂众事务却从不关心。
口袋里手机响了,他站住接电话,是克勤老倌从山东打来的。对方中气十足,俨然大领导交待下属:“立洪,你给我宅基表弄好了没有?”
克勤老倌30年前与老婆结孽,老婆喝农药自杀,他自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从此杳无音讯,老爸老娘死时都没回来。去年春上却突然像从地洞里钻了出来,西装笔挺,说道自己在外面发了财,老了只想叶落归根,回归家庭。不料亲生儿子死活不认他这个爸,门都走不进,只得再度灰溜溜出走。今年又打电话来说要回村里安家,要村委会安排两间屋基。他有儿子有兄弟在,却偏偏找立洪传话,让立洪很是无奈,便答:“咋弄?村委会讲你儿子办厂,有厂房,有住房,屋宇多幢,按规定,不可以再批。”
克勤一听就恼了:“你怎么像‘老世人’一样,现在做事还有什么规定不规定,有钱能使鬼推磨,‘规定’就是个狗屁!”
立洪只得笑嘻嘻说:“那你自己回来跟村委会说吧。我早已不当干部,跟我说没用。”
克勤嘟囔着把手机挂了。立洪想象着这个老倌精回来找村委会说事的情形,忽然冒出一个坏念头:克勤年轻时节在村里可是个人见人怕的刺头,特殊年代打打杀杀还是个出头椽子,现在是“坏人变老了”。他若是回来,村里多个活宝,或许会添些热闹!
与其像现在这样死气沉沉,村庄里有几个喜欢挑事的,未尝不是好事。
几天后,镇上果然下达指令,说龙门水库的水管即将接到村里,要求每户把1500元开户费交上来。村支书兼村主任首先找到立洪,恭恭敬敬地说:“立洪叔,你是老干部,镇上让我先征求你意见,这事要你支持。”
立洪说:“我能有啥意见?上面要咋办就咋办。不过,原先供水双方签有合同,服务组无权单方面断水;只要用户愿意退出,我们肯定服从。”
立洪虽是粗人,也懂得规矩,“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有人当他面说:“好比演戏,老演员那点傢作头总是有的。新班子后生帮,做事缺少章法。”他笑而不答。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就这样办。”年轻的支书颇为自信。
不料这工作还真不太好做,村民开始几乎无一响应。于是镇村领导搬出全副鸾驾,软硬兼施,挨家挨户动员,责成村干部、党员带头先交,外出经商务工户限期缴纳,并落实到生产队长分头包干(按:生产队早已瓦解,队长的名号却一直保留下来,无非是涉及公共事务,村与户之间还需要一个信息传递的中介)。好不容易凑起了五六十户,还有过半数人家拖着不肯。想想也是,现成喝着1元一吨的水,谁愿交2、3元一吨的水费?民意难犯,最终镇干部倒是没有“霸王硬上弓”,已经收取毛十万元,对上有所交待,也就不再深究。
立洪于是得出结论:很多事都是“自吓自”吓出来的。道是不听话要拔去坐监,你来拔啊。
最可笑是,村支书兼村主任开头态度很坚决,召开各队队长会议,贯彻上级指示,要求队长们分别做好所在队的村民工作,务必把钱及时、足额收上来。一位老队长说:“我只能把话传到,人家愿不愿交,我是没办法勉强的。”支书主任年轻气盛,嫌他这话说得不中听,有违上级指示,当时就拍起了桌子,这老队长头颈一鲠,也在桌上捶了一拳头,说:“你这是做给谁看?现在谁怕谁啊!”扭头就走。次日,那年轻的村官见了老队长,反而向他道歉,说自己昨夜心急了,上面压力大。
年轻人知错能改,可以原谅。过不多久,支书自己也不愿吃县里接来的水了,一是嫌贵,二是由于管道水路太长,水质不如本村的好。
克勤老倌也终于回村定居了。他没有宅基指标,村委会被缠不过,只得同意他在祖传的老宅基上造两间“临时建筑”。岂料他得寸进尺,本来答应在与兄弟新屋之间留五尺过道,却趁兄弟外出经商,自作主张往对方一侧推过2.5尺。立洪对他这种作派很是失望,对他的话也不再采信。这个老倌精,吹嘘自己在外赚了多少钱,还给贫困地区捐了多少多少,行事如此抠门,鬼才相信!
倒是本家一位堂弟在京城发了大财,回村建房,造得像“金銮殿”,门前道地辟出一片大花园,还挖了三层地下室,说是当酒窖,一看就是有真本实力的。这位堂弟还给镇上捐了50万,镇上把他当作“乡贤”,给他一个县人大代表当当。
堂弟向邻居买地建花园(花园不属永久性建筑,不计入建筑面积,买卖的是“土地使用权”,不算违规),请立洪做“中见”(即见证人)。立洪想,这种事只要镇上能批下来,没自己什么事,也就应承了。他是从来反对“穷人傍大佬”的,但转念一想,能造这样的房子,固然是老板个人的面子,何尝不是村庄的风光?外地客人走过看过,说来总是这个村庄有能人。所以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但正是这位当了人大代表的堂弟提醒立洪:以后对于堂众事务,尽量少过问,更不要跟镇村干部做对头。果然这位堂弟老板见多识广,他说近日网上就提到某省某地一件事,也是讲民间供水的,被指破坏国家水资源,有自立山头、无序经营之嫌。立洪们自发运作的自来水服务,性质类似,其实是犯大忌的。就冲着这一点,当地镇村干部没有上纲上线,不来深究,应该说还是宽宏大量的。
你不知道吧,上面立了新规矩,现在家养的猪也不能自己杀自己卖。
立洪听了,当时心里一沉,回头便朝地上唾了口水:泼着声消!农民世世代代种自己田、砍自己山、喝自己水,都错啦?你们老板办厂,都靠自己本事的么,谁给你土地,谁给你贷款?
立洪于是发现与这位堂弟之间也有了隔阂,“不是一窝鸡,走不到一起”。
那晚,立洪蹲在屋角酒罈旁喝闷酒,就着花生米,一连干了三大碗。瞬间抬头,看见一位百余年前开村建祠的老太公手持赶狗棒,倚门而立,向他伸手讨冷粥,并乞求放点咸菜花。他慌忙起身迎进老太公,吩咐妻子玉凤快去烧碗浇头挂面来。老太公吃完面,抹抹嘴,朝着立洪夫妇满意地点点头,说:“我此番特意赶来,就是给你报个信,不出三五年,这个村庄要灭!不是水,就是火,不是天灾,就是人祸。趁早收拾家当,另觅去处吧!”
“老太公何出此言?这个村不是当年太平天国建的吗,‘太平歌’里都唱了:太平世界万万年。怎么可能说灭就灭?”立洪反问。
“一切都是‘数’。数穷运尽,盛极而衰,子孙失祜,不得不灭。”
玉凤听得魂飞魄散,她刚才听来消息,说是上面要撤村并镇,太平村怕是保不住了。果然被老太公言中!
立洪冲着老太公一阵嘻笑:“老太公何必多虑,你那个天国和大清朝都灭了,还在乎一个小山村!”转而正经道来:“太平村哪怕灭了,我也不走。别人衣锦还乡,把老家当作光宗耀祖的戏台,当作客地,说走就走。我走哪里去?我就是地上一块土,哪怕村庄烟灶灭尽,地还是地,土还是土。我在,村在。村在,我在。老太公尽管放心,有我这条‘护村狗’在,‘坟头签’年年有人给你插!”
轮到老太公尴尬了,他嗯嗯哦哦无言以对,身子便不由自主滑落、沉没,旋即消遁于土中......
自从先祖们仓皇出逃以后,这个家族就一直如惊弓之鸟。曾经充满血性的族群,何以变得如此懦弱?立洪越想越不甘心,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掷碗于地,碗破,地面磕出一个指甲大的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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