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以为，父子间的相处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
起初父亲占绝对优势，儿子边长大边一点点收复失地，最后儿子胜利了。可是儿子会成为父亲。于是另一场战争拉开帷幕。
一
在我得到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后，父亲对我说话时的态度慢慢变得小心了。整个中学时代，说话小心翼翼的一直是我。那时候我不分白天黑夜地读书，父亲恨得牙都快咬出血来。因为我读的全是课外书。一个学期结束时，那些练习册往往还是全新的，但被我毫不犹豫地扔掉。反倒是一些课外书翻到软塌塌，至今还在书橱里等着我的手指。
于是父子战争经常爆发。一般是分数出来了，父亲吼我，我沉默。晚自习看课外书被老师没收了，父亲吼我，我沉默。战争的开始阶段一点意思都没有，敌方狂轰滥炸，我方兵马未动。可我方其实箭已上弦刀已出鞘，只是觉得用冷兵器暂时干不过敌人而已。
有一年暑假，我嫌热常常只穿条短裤，躺在房间地板上随手翻着我的课外书，有时候也翻翻印着美女图片的书。父亲对我说：“天天人不成人鬼不成鬼地窝房间里！”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脑子里都是“人不成人鬼不成鬼”这八个字。我不愿再和父亲多说话。
1
那一次我偷了父亲几十块钱。父亲发现了，问我要钱干嘛用。我不敢说想买课外书，说想买英汉词典。父亲把钱给我了。我买了英汉词典，也在中考考了个还算漂亮的英语成绩。中考我这个平时的中上游居然考上了重点高中，父亲的枪眼里这时候都插上了橄榄枝。于是整个初三暑假我飞天钻地没人管。想来那是我最逍遥的一次暑假了。
二
托爱看课外书的福，我的作文一向还可以。有一回我窝在房间里看《千帆》，那是我们中学的文学社刊。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一看封面上写着县一中，说你的作文也没初中那么好了，要多和人学学，这种书就该多看看。我面无表情地说：“下一期会登一篇我的作文。”这次反击让我窃喜许久，感觉像是共产党第一次狠揍小鬼子的平型关大捷。
2
可我忘记了，其实父亲还是夸过我的作文的。高中第一次期中考，我的作文被某位语文老师念出来，称这是本次考试中他唯一欣赏的作文。父亲在家请客的时候和客人们说起时，一脸的阳光灿烂。
父亲会不会其实是以我为荣的，只是从来不肯让我知道？
三
高三那年的暑假，父子战争迎来了最惨痛的战役。我的高考成绩一塌糊涂，大专在向我招手。父亲终于忍不住爆发了，说你这样子还读什么大学！我也爆发了：不读就不读！于是我离家出走了，父亲带着所有亲人找了我一夜，才找到我。终于看到我时，父亲抱了我一下，他眼里有泪花。这是我和他之间唯一的一次拥抱。
3
最终我还是去读了本市的一所大学。父亲开着辆小型客车，拉着家人和几位亲人送我到学校，又开开心心地回去了。
我依然如故，在该读教科书的时间读着课外书。喝酒唱歌看球赛的课外活动我一样也没错过。在学校辩论赛和系主持人选拔赛上都夺冠后，二姐给我发短信：听说最近在学校混得风生水起。原来父亲会把我罕见的高光时刻说给姐姐她们听。
四
经常在相亲节目或者答题节目上，有个嘉宾说自己当过保安送过快递，到现在是某某公司的C什么O。而我大学毕业后当过保安送过快递，跟C和O唯一扯得上关系的是天天往外排二氧化碳（CO2）。
那段时间有点自卑，二姐可是在读硕士啊。这简直是花木兰和她马蹄子底下的一棵野草的区别好吗。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和父亲吵起来。我说：你别看我今天这样子，别看我总读些你觉得没用的书，有一天我会成功的，十年，二十年，时间会证明一切。父亲看我急了，安慰我说：这个家里没人会看不起你。你只要好好努力，十年，二十年，会成功的。因为很少得到父亲的安慰，就像战争的双方签了和平协议，我那天晚上很难入眠。
4
还是托爱看课外书的福，我通过了某个考试，有了份还算体面的工作。和亲友们说起来，父亲说：他读过的书可多啦，他面试没问题啦，他在学校主持和辩论可厉害啦。但我知道，如果当初我读的大学是本科，在这场考试中，我可以选择的岗位会多很多。我总算理解了父亲为什么要逼我努力读教科书。
这场战争，最终好像是我赢了。
可是我并没有多开心。父亲对我说话变得客气了。就好像他面对的是某一个别的成年人。可我总感觉我依然是那个被他骂了无数次的孩子。有时候自卑无助的时候还会恨他。我发过誓要和我的子女成为好朋友，以此证明他的教育方式是错的。
看到一些文章讲原生家庭给孩子带来一辈子的阴影，我还会拿来和同事交流，心里还是会难过。
但我忘了，我是第一次做一个男人的儿子，他也是第一次做一个男孩的父亲。他的爱永远沉重而沉默，像一间扛住了所有风雨的房子。他不是个完美的人，不是个完美的父亲，他也有很多事会做错，但他是个合格的父亲。原生家庭给的伤害不可改变，但我是成年人了，我可以试着改变。
这是一场错误的战争。
因为这原本就不应该是战争。他步步追赶我，不是为了伤害我，他只是在拼命奔跑，为了把一根刻着“人生”的接力棒传递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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