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9日,星期二,小雨转晴
气温 :18度, 风力:19km/h,
采访地点:鹿特丹Hoogstraat 55A@Round&Round 咖啡馆
睦今年1月8号刚来鹿特丹念MBA,成为我老公的同学,可是因为台湾1月16日举行第十四任总统、副总统大选,于是她在1月14日又专程坐飞机返台,贡献自己隆重的一票。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时听说这件事,很吃惊地问她原因,她很坦然地说,只是因为觉得这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投票,所以就选择义无反顾地回去了。她的这句话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鹿特丹的地标建筑Markethal大型拱廊集市台北、巴黎、鹿特丹
我跟睦约在一家由两位中国姑娘经营的咖啡馆见面。可是由于我的女儿那时候刚好在闹午觉,于是我很不好意思地在whatsapp上发简讯给她,道歉说会迟到十五分钟。她礼貌地回复说“你慢慢来,我在这里”,给人很安心的感觉。对,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斯文干净的脸蛋,说话慢吞吞,咋听上去有点呆萌,但其实很懂礼节,很讲分寸,不慌不急,有女孩子身上比较少见的大气和沉稳。
睦今年31岁,工作了6年,从她过去的教育和职业背景来看,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帆风顺的学霸。她高中时就读著名的台北市立第一女子高中,而且是只有品学兼优又具备艺能的学生才能加入的第一女子高中乐仪队成员。睦幼时学过芭蕾,又练钢琴八年,对音乐和舞蹈都有很好的领悟力,和我一样也喜欢听诗意的民谣和老歌。我和她曾经在饭后一起合唱“梦田”,她对和声部信手拈来甚至到了执着的程度,因此我冠以她“和声天后”的称号。但她却时常在脸书上传自己唱台语的rap视频,有点恶搞风,是个多面伊人。
睦@round&round咖啡馆,这里由两位中国女孩经营,蛋糕很美味睦高考通过提前批录取的方式进入台湾国立清华大学,学习化学,是个脑子好使的理工女。本科毕业又顺利拿到法国克莱蒙费朗国立化工学校(ENSCCF)的公费研究生名额。接着,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拿着奖学金去欧洲转悠了两年。研究生毕业,她选择回到台湾。
可能一方面觉得化学试验实在对女孩子身体不太好,另一方面时值2009年台湾经济不景气,所以当有电子公司向她抛去橄榄枝,让她做产品开发工程师时,她就欣然接受,并在不久后就转为销售,从此和技术性工作无缘了。但因为她身兼独立干练和乖巧懂事这两种宝贵的品质,加上长辈缘特别好,所以在职场也如鱼得水,很快就成为了一家颇具规模的国际商务公司的资深业务销售工程师,做化学相关的产品,也算是学以致用。
我很好奇是什么让睦决定从法国回台湾。她说,法国的求学经历,让她更加懂得“惜福”和“感恩”,因为只有离开了台湾,才能真正发现台湾的好。而且,法国人浪漫和散漫合二为一的气质,以及骨子里的傲慢,让她有点消化不良,“那时候一起毕业的研究生同学,如果找不到符合理想的工作,就宁愿一直打打零工,或者继续读博。他们对自己的期望很高,也坚信对自我价值的坚持是最重要的,所以有时候可能会有点看不清现实”。
回到台北后的生活,应该算朝九晚五,睦也一直和家人住在一起。业余时间,她比较宅,是个“手机低头族”,喜欢玩一款叫“candy crush”的游戏,这个习惯已经维持了很多年,最初是因为爸爸和叔叔也热衷这个游戏,大家聚在一起时可以做过关技术讨论。可是睦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好像生活有点停滞不前。就好像她曾经给自己定下计划,25岁要有性生活,28岁要当妈妈,她总希望自己的生活处在不断地变化之中。但这一次,她已经对自己食言了。
温柔的叛逆者
睦很喜欢孩子,因此当她迈入30岁的时候,内心的身份焦虑就越发困扰她。
她不再仅仅满足于做一个乖女儿,一个好姐姐,而是开始强烈地渴望扮演母亲的角色。但在睦看来,“母亲”和“妻子”并非捆绑在一起的。“我想生小孩,但我不想结婚”,起初我听她这样说有点诧异,以为她因为受过情伤而对男性深恶痛绝到不愿触碰婚姻,但她马上补充道“我当然还是想要有一位理想的伴侣,只是两个人不结婚,在一起生活”。
睦@鹿特丹著名地标markethal外有些人对婚姻的失望源于在原生家庭中所受的伤害,但睦倒不至于如此,“我爸爸也是做业务销售工作的,我小的时候,他常在外应酬,通常都是我睡觉了他还没回来,等我起床,他却还在呼呼大睡”。但让睦有点受伤的,是有一次楼上的邻居家水管爆了,水一直从天花板渗下来,吓得她和妈妈、弟弟不知道怎么办,于是赶紧打电话给爸爸,让他回家帮忙。结果爸爸认为是家人为了骗他赶快回家而故意使的小伎俩。“好像觉得家里有没有男人,都没什么差”。
从小就习惯优秀的睦,向来给人独立自强的感觉,但当有人将“女强人”的头衔架在她头上时,她的内心却是抗拒的,“我不喜欢活在别人的设定里,虽然我不否认我有成为女强人的能力和潜质”。
她在与男生交往之初,就会明确地告诉对方,自己不想结婚,“只是好像男生总是觉得,你只是一开始说说看,但等相处久了,也就自然会跟我结婚了”。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又顺理成章。结果,往往是最后对方惊异地发现,她是来真的。在台湾,能够接受这种相处方式的男生,自然寥寥可数,至少睦还没有遇到。曾经也有人对她好得无以复加,以至于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这份坚持是不是源于内心的某种缺憾。于是,她专程去找心理医生咨询。结果,医生听完她一整套内心独白和剖析后,竟无言以对。“所以,我知道,这并不是一种问题或病态,这只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想去试试看”。
当听到“试试看”这三个字的时候,我问她,有没有觉得这样会对男方不公平。她沉默片刻,然后平静地告诉我“如果他能够因为爱我而接受这个方式,为我改变,我可能也会因此从内心里敬仰他,而为他做出改变”。
或许,男人并不是不相信不肯结婚的女人,而是对这样的关系中的自己不够自信。相比于绝大多数的同龄男人,睦对自己所追求的东西要清晰和明确得多,这会让他们很不安。
跳上下一班列车
因为已经错过了28岁生孩子的那班列车,睦索性开始不再给自己的人生做太过硬性的安排。就好像她对待旅行的态度,先买票跳上车,到了目的地再说。
睦喜欢吃荷兰的特产生腌鲱鱼,一定要配洋葱哦,而且整条吃才给力!商学院给她发去的MBA offer就是这一次她手上攥着的“车票”,于是她迫不及待地从过去有点陷入僵局的生活中抽脱开来,来到了荷兰。其实睦还可以再等等别的学校的offer,比如美国,只是耗时更长,“当时就是有点不想等了”,而且吸引睦的是,鹿特丹管理学院为时一年的program可以让她选择在后半程去别的国家交换,“看到这一点时,我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来这里了,因为我喜欢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地得到不同的体验”。
和大多数来荷兰后的人一样,睦也不太喜欢荷兰的天气,“因为风太大,而且雨天多”。所以,她选择去交换的地方是每个角落都撒满阳光的西班牙巴塞罗纳(不过对于我这种从雾霾之都逃来的人来说,这些都不是事儿)。
采访当天,风依旧很大!说到对荷兰比较赞赏的地方,睦认为这里的人都比较“有效率”,而且“work at home”是许多荷兰人会选择的工作方式。睦提到以前工作上与一位荷兰客户打交道,对方就是属于“work at home”,每天只工作几个小时,每周只去公司两天,却永远能够准时回复她的邮件。她认为,这种有效率和自主多变的工作方式,能够让人更好地平衡工作和生活的关系。
我来荷兰后也发现,这里的大多数年轻人仍然愿意生2个以上的孩子,而且对带孩子的事情亲力亲为,深层的原因就是,这个国家的社会制度,让你有更大的自由去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而只有你选择正确的生活方式,你才有时间和精力去做对人生的“幸福感”起决定影响的事,比如陪伴孩子,不缺席他们人生中重要的时刻。这也是为何荷兰居民的“幸福感”能够位居欧盟第一的原因吧。
睦也强调了“自由”这个关键词。荷兰是世界上首个承认同性婚姻的国家,政府使卖淫合法化,也有限度地放宽软性毒品的使用。在这里,许多couple在一起生活很多年,抚育很多孩子,却并不结婚。这一部分也许源于个人成长经历,也许因为对旧有婚姻制度丧失信心。但我看来,更大程度上是彻底解放了单身女性的“生育权”。而且,在荷兰,如果你是单身妈妈,又育有子女,政府会在你的小孩四岁前(荷兰小孩四岁上小学)的送托费用上给予较大额度的补贴,以支持单身妈妈外出就业。
所以,在观念更开放,对女性的自主权益有更大尊重的荷兰,睦自然也更有希望找到爱情的归宿。
至此,我看到了睦身上所透露出的处女座的完美主义,以及不妥协。
睦自然是一个叛逆者,但是以一种温柔的方式。她不去费力说服周遭的人理解她的选择和追求,但是对心心念念的理想绝不松手,即使走到天边也要找到。
睦@markethal的芝士摊位前, 她是个很擅长一心多用的“手机低头族”一年期的MBA课程非常紧张(看看我那压力山大到经常熬夜学习至凌晨的老公,就知道了),而睦却还会时常在paper deadline之前抽一两天、甚至半天,去周围的城市转悠,巴士、夜火车、飞机,无所不用其极。睦说自己喜欢和不同的人一起出游,而旅游最可以见出一个人的本心,所以旅游后绝交的人也是有的。但她并非喜新厌旧,只是她会以自己的出行意愿为先,如果有人愿意和她一起,她一般都来者不拒;这也是她基本每次都和不同的人一起出行的原因,旅行的念头十有八九都是一时兴起,而她不会因为要等某个人而错过这一列火车。
我说睦是一个diversity的人,她很赞同。有些人的安全感来自于循规蹈矩,而她的安全感恰恰来自于不断变化。
睦还说她自己是一个博爱的人,我认为她是一个博爱的“入世者”。正因为她博爱,不带有色眼镜与人相处,所以别人与她交流也常常不设防备。“也因此会经常变成别人情绪的垃圾桶”,所以她希望自己年老后会得老年痴呆症,忘掉负担不起的故事。而因为她是一个“温柔的叛逆者”,她便可以在坚持自己的同时像水一样川流过芜杂的人间,游刃有余;不论停留在哪里,她都是画中的风景,毫不违和。
一个博爱的入世者,正如她,能够生活得酣畅淋漓。
睦@鹿特丹市中心的露天街市,她喜欢来这里买果蔬当睦说自己最大的缺点是执念于“复仇”时,我的表情应该是有点错愕。但听完她的解释后,我才知道,她对复仇的定义,其实是源于对“公平”和“正义”的伸张。正如她对“你是否有政治抱负”这个问题所做出的坚决肯定的回答,她心中的政治理想也并非走上仕途,而是尽自己的能力为社会的公平和正义做出贡献。“我在脸书上看到有些在国外工作的台湾人,因为享受了外国良好的福利制度,就去讽刺国内过得比较辛苦的上班族。我觉得很气愤,因为你并没有为不合理的制度做出什么贡献,却在成为既得利益者后说风凉话”。所以,她会在路边操起手机,打给台湾的立法部门,质问他们是否知道现在“医生过劳”的情况很严重,“我觉得这样对医生和病人都不好”。
睦在Skype上的签名档是“Necessary Evil”,似乎正应了那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不过,睦有在学着放下“复仇”的执念,尤其是在亲历重病爷爷的去世之后。看着病榻上因患胃癌而连口水都无法吞咽的爷爷,她觉得所有人其实都无法逃脱宿命的“复仇”。“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因果轮回”,她淡淡地说,“一个总是以自己认为好的方式而对别人好的人,有时候其实是愚蠢的,会给别人造成伤害”。但在亲历死亡后,她与过去的自己达成了某种和解。
最后,我问睦,你最有可能因为什么原因而离开台湾?她毫不迟疑地回答,“为了让世界更好地知道台湾”。
采访完睦的当晚,我有点失眠,迷糊睡去,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暗夜的山谷里,我依稀看到一位黑衣女侠,她挣脱缰绳,手握宝剑,从黑幽幽的山头一跃跳上疾驰过山洞的火车车厢顶部;风在她耳边尖锐地呼啸,刺痛她破衫褴褛下伤横累累的皮肤;她的头发被狂风吹得张牙舞爪,但还是掩盖不住,她看到前方朦胧日出时,脸上露出的狡黠一笑。
备注:
以上图文属于“荷兰华人影像志”的采访拍摄内容,均为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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