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在一座山下遇到我的朋友——一位在逃的杀人犯，我们分别了五年，见到他分外亲切。那时，我在挖一座古坟，当然这只是我的爱好，并非工作。
他被铁锹触土的声音吵醒，从一座坟后跳起来，他仍是那么魁梧健壮，皮肤黝黑紧绷。他说他被吵醒，本起了暴力的念头 但见是我，只是大叫了一声。我也吓得不轻，但见是他，就张开双臂。
他摆摆手，不愿和我拥抱。我放下手中的活，定睛看他，他的笑容中露出一副忧愁烦躁的神情，以我挖墓的经验，知道他被一件烦心事折磨很久了。
每次我掀开棺材盖，里面的死人有两种表情，哪怕只剩骨头架子我也辨得清，一种是慢慢死去定格在脸上的悲哀，一种是暴毙后的无忧无喜。
他的愁烦显然不止一年了。我不觉笑出声来，他这样的人若会愁烦，那愁烦的原因我自然是想不到的。
他听到笑声，立刻愤怒起来，即便是在愤怒中，我也看得见那愁烦。
“你笑什么！”
“老兄，你有什么烦心事？”我收敛笑容。
他吃了一惊，出现一瞬间的狂喜，但又皱起眉头。
“你咋知道？”
“死人见得多了，自然看得出活人的问题。”我看着刚刚挖出的棺材一角。
“唉，我想不明白个事儿……”他恢复了原本的愁烦，“我知道我是个粗人，笨。”他眼神躲躲闪闪，又使我想笑。
“说来听听。”
“活着……有……有什么意义？”他扭捏得像个姑娘。
我本想大声嘲笑他，杀过这么多人还不明白这个？但我知道笑出来的后果，我强烈地抑制住了。
然而他还是瞪着我。“你想笑？”
“听我说，我也不明白，但我能帮你。”我放声笑了一会儿，他脸色阴沉极了。
“我带你去找大师，他肯定知道。”我又开始挖土。
“唉，是得找个聪明人问。”他露出希望。
棺材挖出来了，我卸掉盖子，从死人的身侧取走两袋银币。扔给他一袋，我们之前搭档时总是这样。但他居然不接，袋子朽坏，银币散落在地上。
“你这样……是不是不尊重死者？”他问。
我笑得捂住肚子，银币就这么散在那，谁也没捡。
我带他来到寺庙山下，山上的寺很大，那位大师自称有几百名弟子。我们曾有一面之缘。
要上去，得走几里路远的阶梯。
“你自己上去，就说是我引荐你来的。 ”我坐在一块青色石头上。
“噢。”他箭似的冲出去。
“路很远啊！”我喊出来，可他已经消失得无影了。
我没上去，自然不知道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切，都是听我的朋友之后的讲述。
他走了不到一个时辰时辰，一步未停，但到了寺门口，是费了几个时辰才进去。更是打伤了几个小和尚才见到大师本人。
大师听见我的名字，脸色一沉，身子一颤，但旋即和颜悦色，请他去参禅屋里谈话。
“大师毕竟是大师。”他对我说，“沏了好久的茶。”
大师沏完茶，才慢悠悠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桌子对面的他。
“我是个粗人，你比我更聪明。”
“不敢。”老和尚说。
“请问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他死命盯着他，决心如果他笑的话就揍他。
“一切有为事物，皆为因缘和合的结果。”他不但不笑，还闭上了眼。“人生在世，没有意义之说。”
“啊？”他烦躁起来。
“世事轮回，因缘际会，一切皆有定数。若你愿悟道，便入我寺，一千块钱学费，包你吃住讲学。”他顿了顿，“若你愿做俗人，便做喜欢的事，然而你记住，一切皆是偶然，并无意义。”
“活着没有意义？”他抓住自己的头发，神情惊恐。“您是聪明人，请说清楚。”
“无常便是有常，无知所以无畏。我看得出你曾是个勇猛之人，但你如今胆怯了。”
“我明白了。”他满脸悲伤，转身离去。
“等等。”老和尚伸手拦道。
“怎么？”他坐回去。
“我看你劳苦愁烦。记住，人活一世，其实，有些东西，要学会思而勿乱。人活着没有什么意义，尽量多做些善事，你的生活一定是不够精彩，没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没资格想活着的意义。你啊，就是想太多了。”大师笑起来温柔可亲。
“是啊，我是个粗人。”我的朋友静默了。
“多走出自己的舒适区，多去做一些曾经没做过、不敢做、逃避去做的事情，尝试着建立更多的人际关系，试着去全力完成一个过去被你屡次放弃的目标。”老和尚端起茶饮一小口，意味深长道：“记住，对于一般人，这些话我可不说。告诉你的朋友，他欠了我人情，他会明白。”
“走吧。”老和尚又闭上眼，缓缓
“怎么不走了？”
我的朋友从衣裳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东西，金色的光反射在大师脸上，大师仍然慈祥，仍然微笑，开口道“原来是这样。”
“放那儿吧，我就收下了，我会把这些散给穷人。”
“我是个粗人。”他嗫嚅道。
“噢！不只是穷人，还有孤儿，寡……”
他说得高兴，然而血从喉管迸溅出来，朋友闪开了。他身上没沾一滴血，离开了寺院。
“所以你懂了吗？就杀了他？”我问。
“明白了，也许他说的对，也许不对。”他像是恢复了原先的性格，对杀人毫不在乎。
“但还有一件没明白。”他说。
“什么？”
“最后一句话，他提到了你。”
那件事啊，我的思绪又回到两年前。夏天，各样树叶茂密，阳光炽热，山风作响，正是挖墓时节。我听到树林里的哀嚎。
我赶去，看到男人站在一棵大树旁，身边一堆篝火。从光头来看，我知道他是和尚。我打招呼，他一只手藏在身后，也回礼，但声音慌乱。空气中弥漫着烤鱼的香气。
“你在这儿干嘛？”我问。
“哦，……唔，对，悟道。这火，乃是欲望。”
“噢，您是？”
“寺庙山的寺，听说过吧？我是长老。”
“刚刚……”
“烫着了。”
“噢。”我转身
“等等，”他掏出一袋金子，扔给我，笑着。
我接过便离开。
“我有五百名弟子！”他看着我远去。
“就是这样。烤鱼很香，金子富余，这就是活着的意义。”我说。
“闭嘴，”朋友愤然道。“死人才能想活着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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