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8-31(星期五)
晨读美文
这个夏天最奢侈的事
文| 莫里
夏天即将过去。暴雨和骄阳即将过去,蝉鸣即将停歇,海边的浪花和无尽的绿意也将按下暂停键。那种孩子冲向游泳池的快感只属于夏天,抱着一点不舍,似乎该说再见了。
一个星期前,杨丰老师从武夷山赶来北京,背着双肩背包,风尘仆仆的样子。他带来了今年新做的茉莉花茶。打开包装,香气散发出来,带着山里的轻风,还是熟悉的感觉。冲泡一杯,茉莉和茶香裹挟滋润着味蕾。这是与杨丰老师第三年合作茉莉花茶。
今年7月中,我请了几天假,暂时从工作中脱身,前往武夷山政和县隆和茶厂,也想亲自参与做茶。这是第二次住在杨丰的茶厂,仍旧感到亲切和舒适。茶厂建在一片小山坳里,门前是绿意盎然的水田,徽派建筑,粉墙黛瓦,马头檐,中间是个带池塘的小花园。主楼的二楼是白茶仓库,楼道里都能闻到白茶散出的甜香味道。傍晚时分,站在露台上看火烧云漫卷堆叠,白鹭归园,青山渐隐,转眼星斗满天,不知今夕何夕。
做茉莉花茶,茶坯是今年的新绿茶,已经准备好了,茉莉花要采摘新鲜的。目前全国最大的茉莉花种植区在广西横县,那里也是最大的茉莉花茶产区。反倒是作为花茶的创制地与产茶大省福建,茉莉花茶产业有些式微了。
但政和县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曾发展过花茶产业,在石屯乡引种了一批双瓣茉莉。这种茉莉花瓣约长1厘米,洁白油润,蜡质明显,花香较浓烈,吐香时常可达十几小时。时过境迁,但这片花田还被保留了下来,使得政和今天仍旧能够生产上好的花茶。
采茉莉花是个苦差事。茉莉花的季节是夏天,每个晚上开花,天越热,花越香,芳香物质含量最高。因此。因此做花茶的最佳日期是七月入伏后,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所采的花也称为伏花。
做花茶,最关键的是人要围着花转。一切流程都根据花的节奏,寻找最好的吐香时期。茉莉花是气质型花,花不开不香,花全开了也不香,气味都消散了。它开放时间是晚上8-9点,到了第二天上午,香味就散逸了,必须抓紧在这个时间完成窨制。
所以采花就要在下午两三点钟进行,热中之热的时候。
我们前往花田,每个人发了一个草帽一个花篓,喝了一支藿香正气水,味道很酸爽。台风刚过的天气,天空湛蓝,飘着几缕白云,如同洗完后挂起来的白衬衣。两侧的小山草庐葱茏,围合着水田里有一群白鹭飞过。风景干净的就像新海诚的画风。下午两点多,太阳火辣。
我们分成了几组,沿着田埂纵向推进,不放过每一个花蕾。摘花者要选择将开未开的花蕾,连下面的“虎爪”一起摘下。这样的花蕾呈乳白色,在未来几个小时后会自动开放,变成了象牙白,同时释放香气。那些幼小的淡黄色花蕾还未成熟,摘了也无法开放。所以采摘茉莉花,每天都要走一趟,把将成熟的摘走,否则就浪费了。
我们弯着腰在花田上寻觅,豆大的汗水唰啦啦的流下,一会儿便模糊了双眼。看一下花篓,宝贝茉莉花才薄薄的铺了一层底。此种甘苦只能自己体会。
离开花田的时候,我们带去的一瓶瓶矿泉水全部变成了温水,一些“强迫症患者”们还有一丝意犹未尽,得了一种看到茉莉花骨朵就忍不住想采的病。唯一能成为安慰的,便是篮子中一颗颗饱满喜人的茉莉花骨朵了。最后秤一下,20个人只摘了大概10斤的花。
把摘好的茉莉带回茶厂,便要开始“伺花”。“伺”这个字很形象,就要恭恭敬敬的伺候好这些宝贝花。先把茉莉花蕾堆放一段时间,花会呼吸,花堆内部温度逐渐升高。如果温度超过40度,花蕾就会腐坏,不会开花。所以要不时的翻一下花堆,给花通气降温。
接下来再把茉莉花蕾过筛,去除不合格的花蕾或者残留的花梗。操作者手持一个有网眼的竹筛,扎下马步,用双臂的力量轻柔的抖动竹筛,不合规格的花蕾就会从孔中落下。最后把合格的花蕾堆放在一个竹篾大盘上,堆成尖堆,静置一段时间。
乳白色的花蕾在竹筛上跳动,若不是节奏、力道均匀,就会甩到外面。这就需要操作者有极好的控制力和耐心。几筛下来,我已感觉到腰酸背酸,用健身的话说就是“核心力量不足”。制茶房间尤其闷热,几分钟便又大汗淋漓。但为了跟花抢时间,一刻也不能停。
筛好的花放在竹蔑上静置,到晚上8、9点钟的时候,花苞微开,花蕊开始吐香。这时便要开始窨制,需要两人同时操作,各持一个大竹蔑,一个装花,另一个装茶,按照1:1的比例,同时抖落在大盘上。每次一斤花、一斤茶,均匀掺入,一个茶堆有20斤。茶与花必须搅拌均匀,最后再用茉莉花将顶部盖住,把茶全部掩埋起来,以保证茶能最充分的吸收香气。
花开不等人,工作必须要快。在炎热的夏夜,车间里灯火通明,大家挥汗如雨的干着。花、茶互相覆盖好,还不能心满意足的去睡觉。花在茶中慢慢开放,会产生水器和热量,如果温度过高就会影响茶的品质,这就需要每个两小时进行“通花”——抛洒茶堆进行降温、给氧、散发水份。通花的目的在于维护鲜花的生机、促使其继续吐香,并防止窨堆产生闷浊异味或茶坯劣变。做花茶的时候,晚上也不能好好休息,每隔一会儿就要起来通花。
翌日上午,第一段窨花结束,茶吸收了花的香气。昨晚还茁壮的花朵此时已经软趴趴的,好像丢了魂。这时候就需要用筛子把花和茶分离,马步继续扎好,双臂摇起来,茶叶从网眼中掉落,再重新归堆。此时还有少量的花没有分离,就需要人工分拣。筛花、筛茶都很累人,需要全身发力,用力要匀、平缓,才不至于洒落满地。筛了一会儿,我已经把早饭的能量消耗殆尽,于是溜到食堂吃了两个玉米。
分拣出的茶有些发潮,那是因为吸收花香的同时也吸收了水分。所以在一次窨制后要进行“复火”,将茶叶彻底烘干,静置一周后选择一个晴天再进行下一轮次的窨制。好的花茶要经历5-7次的窨制,最后还要进行“提花”也就是用少量茉莉再窨一次,短时间静置,不通花也不复火,筛掉花粕,让茶的表面留香。所以好的花茶都称“五窨一提”或“七窨一提”。
做花茶就是这么折腾。
我没完成后面的工序,只是匆匆当了两天的临时工。回到北京后,我时常怀念做茶的夜晚。在劳动的间歇,站在花园里仰望星空,听虫鸣四起;或是跑到茶室喝两杯好茶喘口气,在氤氲的茶香中发呆。
日复一日的堵车,接力赛跑般的会议,夏天就在不知不觉的“消耗”中慢慢流逝。有时候愤怒,更多时候无奈。在琐碎中度日,最让人惋惜的是慢慢丧失对味觉的体验。迟钝,似乎是每个成年人的宿命。
还好,当我泡开杨丰从武夷山带来的茉莉花茶,味觉与嗅觉又回来了。那是夏天深处的味道,像台风过后的蓝天,像疾雨后洇湿的泥土,是夜晚绽放的花香,也是劳作后淡淡的喜悦。这个夏天最奢侈的事,值得一再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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