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叔说
kaishushuo
记忆中,幼时小伙伴没被打过的不多。
去河边玩水,会挨打;和别的小朋友打架会挨打;老师告状了,会挨打,搞不好是学校和家里双重挨打。犯错,是小孩子不可避免的,挨打的理由都是相似的。
小孩子最堵心的,不是外面受到不公平的攻击,而是是那种父母情绪不顺时候的动手,那就是纯为大人解气了。
打孩子,属于大人自己性格缺陷最丑陋的表现。外人的欺负让人委屈或许还能化解,但是亲人动手,会打进童年记忆,甚至遗传下去。
这就是伤害。抚平这伤害,要好多年。
作者| 周志文主播 | 默声
01
所有身体上的惩处,
都有精神方面的含意的。
我自幼失去父亲,
父亲是否会打人,
我不知道,
但我母亲是会打我的。
母亲是个身材矮小的弱女子,
没读过书,
不知道现代教育的理论,
她服膺的是「棒头出孝子」传统那一套,
认为父母打骂子女完全合情合理,
而且打孩子是一家的事,
别人是不该管也管不着的。
她打我的时候,
下手总是很重,
好像从不顾惜我是她所生,
常常弄得我很痛,
这是我记得的。
有时是因为淘气,
孩子总有淘气的时候。
但我记得我小时,
并不是个顽皮的小孩,
我很少跟别人打架,
也很少跟别的男孩玩流行的游戏,
当时男孩喜欢打弹珠、丢橄榄子,
都得在泥上爬来滚去,
还有一种甩纸牌的游戏也是在泥地上玩,
常弄得一身脏,
我很少或者根本不玩,
这缘于母亲不准我玩,
还有我的天性不太爱玩。
有时在学校玩大队人马骑马打仗的游戏,
四个人一组,
两组兵马高速冲撞,
相竞把对方武士拉下马背以算输赢,
这种游戏天寒地冻时可以增加热力,
学校的男孩子特别爱玩。
因为关系班上的荣辱,
有时我不得不参加,
但事后总记得把衣服弄干净才回家,
也不记得母亲因我在学校玩了什么而责罚过我。
02
我母亲失去了丈夫,
手边只有我一个男孩(她曾有其他男孩,不幸早死了),
所以对我有很多期望,
传统中国寡母好像一向如此。
她对我是不是「有出息」好像特别在乎,
但她也很难把什么叫做「有出息」说清楚。
我想她说的有出息,
是指我在一切方面都表现良好,
让她觉得有我这儿子很光彩,
至少不丢她的脸。
眷村人多,
最喜欢跟人比,
尤其我们寄居姐姐家,
身份很特殊。
其实我在学校的表现如何,
母亲并不清楚,
还有表面上我还算「乖」,
很顺她的意,
心理上的叛逆,
是到高中之后才有,
这一点她并不知道,
因为那时候她已死了。
母亲在生气之下打我,
也常用手拧我,
她做过粗工,
拧人很痛。
小时我跟她睡一张床,
我尿床了,她必定打我,
有时我先醒了,
总是暂时用身体「摀」住垫被,
期望她不会发现。
有一次她伸脚过来,
探到一片湿,
嘴里说:「这么大了还,没出息!」
便用力将我踢下床,
当然后来还加上一阵毒打,
让我一天都不好受。
有时在外与人发生过节,
事情弄大了,
大人会带着小孩到别人家「告状」,
母亲听到别人说我的坏处时,
往往不分青红皂白当众羞辱我,
通常是一顿打,
多数用手,
或者看到附近有什么可援之物,
就不分青红皂白的往我脑门或身上送过来,
这时旁边有别的大人,
会大声要我快跑,
以免不测。
母亲的情绪起伏很大,
她对我亏欠别人的很在意,
尤其有旁人在侧,
她的反应总是过于强烈,
她要「做规矩」给别人看,
表示她对我的管教很严格,
其实是面子问题,
弱势的人特别怕丢脸。
03
我对别人情绪的体察,
总是慢人很多拍,
在以女性为多的家庭中,
这是很不利的。
在学校,
我的遭遇也不很好。
我在一般国民学校读书的时候,
当时老师多受过日本教育,
认为体罚是很正常,
除了打骂之外,
老师会叫学生蹲跳或仰卧起坐。
这些都是体育上的动作,
说起来还有点强身的作用,
但不当的体育,
也是折磨。
有的体罚则与健康背道而驰,
就是要学生含粉笔头,
我记得有一位老师特别喜欢这样,
学生答不出问题,
他会送上一块粉笔头让学生含着,
粉笔是滑石粉与石灰做的,
有腐蚀作用,
含在嘴里当然不好,
但那时的老师不管这些,
学生也没反抗的力量。
04
我在小学五年级时转入一个军用被服厂的子弟小学读书,
我二姐在厂里服务,
我转到那学校,
为的是学校的福利比较好,
学杂费全免之外,
还有免费的制服可领,
但制服做得跟军服没什么两样,
要是现在,
没人想去穿它,
而我们处在因陋就简的时代,
也就照穿不误了。
我刚转进去的时候,
学校的老师都是单身汉,
只一个是女的,
在低年级教唱游。
后来又来了一个女的,
带着一个比我还小的儿子,
住在学校传达室后面特别帮她隔出来的一个小房间。
她的名字叫做吴志端,
教我们的地理(当然还教别班的课,但教什么我已不记得了),
她怎样教,
教得好不好,
老实说我一点印象也没,
唯一有印象的是有一次我不知犯了什么错,
被她叫到办公室挨她打。
她用竹条抽打我,
出手不轻,
这在当时不算稀奇,
体罚稀松平常,
大家见怪不怪,
弄的我们被打的人,
也只得曲意忍受,
不思反抗,
因为反抗无用。
05
但这件事后来变得越发奇怪,
是她以后在学校,
只要碰见了我,
必定不问理由的要骂我打我,
后来变本加厉,
我几乎每天都要被她打一次,
有时是「刷」我耳光,
有时是叫到办公室用藤条或竹条「抽」我。
问题是我从来不明就理,
我也许得罪过她,
但一次得罪不该「祸延」那么久吧。
我后来得到学校所有同学的同情,
一看到她来,
哪怕是比我低班的,
便忙着叫我名字,
要我快躲,
但学校很小,
总会被她碰上。
这事连续了两三个月,
到学期结束,
她不教了,
带着儿子离开学校,
我的噩梦才算告终。
隔了几年,
我已经读中学了,
辗转知道她是个在婚姻上受了伤的人,
带着孩子到偏远地区名不见经传的小学校,
为的是躲避,
也许等到事情平复,
便才离开。
原来她在我身上施加的偏执行为,
其实是她身世不幸的投射。
06
但这事对我而言极不公平,
在我一生造成的负面影响,
简直无法倾述。
其一是我长期被她责打,
使我潜伏在极深处的某些原始的「根性」显示出来了。
她打我往往是重击,
特别是她因临时遇到我,
也许在教室,
或在走廊,
因事发突然无法准备「刑具」,
只有用手来甩我耳光,
她出手毫不留情,
简直是狠着命的打我,
有时打到我脸颊与耳朵相连之处一阵酥麻,
使我头昏眼花的暂时失去知觉。
我后来发现我好像有点变态,
我似乎蛮喜欢那种酥麻的感觉,
这使得我有时见到她来,
明明可避也不见得要避,
有点像吸毒的人,
明知有害,
却止不了要吸它一口。
这是我长大后才警觉到的危险,
我性格中是不是有一种受虐的倾向呢?
喜欢看人施暴,
就算受害者是自己。
这倾向有一种吊诡,
受虐者往往会变成施虐者,
但不论「施」与「受」都是受害者,
对受害者而言,
这是命运,
往往身是不由己,
像昆虫或小动物被卷入水中,
完全无法抽身,
只得随漩涡而沉沦。
07
幸亏那施暴的吴老师一个学期之后离开了学校,
我像经过了一场漫长的噩梦过后,
终于醒来。
醒来发现一切还好,
我还是有孟子说的「不忍人之心」,
也就是不忍心看到残暴,
也有「恻隐之心」,
会体谅别人的悲苦,
照圣人的说法是,
我还是像常人一样具有一个高尚人类的同情心,
没有成为变态。
但这次经验的另一影响,
却一直在我一生形成另一个阴影。
吴老师对我的体罚都是在公开场合进行的,
有时在成群的同学面前,
有时在办公室,
学生因为地位悬殊不敢过问,
也许合理,
而办公室是全校老师所在的地方,
包括校长、主任与我的导师几乎都看到我受罚,
一次又一次的,
竟没一个人对她的举措表示置疑,
更不要说为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办公室因责罚我而形成一片肃杀气氛是可能想象的,
但只要我离开「刑场」,
里面马上就恢复了祥和,
几个老师又谈笑风生起来,
这是我亲身体察出来的。
我从五年级到毕业,
班导师都由同一位先生担任,
他平常常穿中山装,
以前在大陆虽做过军人,
却是位学养很好的谦谦君子,
课余常跟我们讲文学上的事。
他有本从古书影印的《曹子建集》,
有一次翻到曹植〈七步诗〉,
跟我们讲曹氏兄弟之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故事。
我曾寄望于他,
想他也许会帮我处理我老是被打的事,
譬如去问一下吴老师我究竟犯了什么错,
要如何补救之类的,
但他一次也没提过这件事。
其实吴老师在办公室责罚我,
他都在「现场」目睹,
然而事后他见到我,
都洋洋如平常,
好像从来没发生任何事似的。
这事情影响了我,
我后来一直认为,
中国其实是个以乡愿为主的病态社会,
人与人只讲关系,
不讲是非,
人的同情,
只讲到与他有关的人身上,
不是亲人遇害,
便没人主持正义,
万一有人主持正义,
也通常力道微弱,
中国社会是一个伪善又没有群体正义的地方。
这种感觉很不好,
但从小跟着我,
有一长段时期,
它成为我对传统文化与社会认识的基调。
当然后来我变了,
但要克服或改变这个认识,
耗费了我极大的力气,
我常想,
假如我一生没这个经历该多好。
08
我大学毕业后到一个天主教办的中学教书,
这所学校开始很小,
所收学生都是各校所剩余的,
资质不是很好,
学校求善心切,
厉行「勤教严管」,
体罚便是常态。
我后来仔细观察,
施体罚的教师其实对教育是外行的,
以为严厉禁止能在各方面奏效。
其实学生如果资质差,
不会读书,
打了骂了不见得能管用,
《中庸》上说:
「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
表面上是说笨人用笨工夫也能成功,
其实书上说的话是自勉,
而非拿来勉强他人用的,
要求资质不好的人排除一切狠命苦读,
通常不会什么结果。
其次学生德行上的偏差,
是心理上的或认识上的问题,
细心的教师要好好的体察,
设法辅正,
一味的打骂,
只能收表面齐一的效果,
不能达到真正感格化成的作用的。
孔子就说过: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
09
我在体罚的环境中成长,
后来任教时,
也受学校影响,
有时「不得不」也采取体罚的方式来对付学生
(你不打,学生不「怕」你)。
有一次学生毕业,
闲谈时我问三年之中没被我「打」过的学生请举手,
发现竟然寥寥可数,
当时我有些震撼,
觉得自己太对不起他们了,
又为自己的行为觉得伤感又无助。
体罚的施者与受者,
都像陷落在噩梦中人,
非常想摆脱而总摆脱不了,
这是它的困窘。
10
一个噩梦连连的晚上,
我在梦境中处罚我的小女儿。
她那时正在读小学,
是个很聪明又乖巧的女孩,
不知为什么,
那次竟然「犯」上了我,
理由为何,
我不复记忆,
梦中的我不得不对她施加体罚。
我势必打痛了她,
让她也动了气的更不听我使唤。
对峙的僵局下,
一阵羞辱感逼得我出手更重,
我甩出一记耳光,
她被我打倒在地,
她不再起来,
我才知道,
她竟然被我打死了。
我在绝望的深渊中大呼大叫,
终于被身旁的妻子摇醒,
才知道,
那只是个糟透了的梦。
我后来遇到冲动,
便常使想起这个梦,
只要想起它,
我不稳的情绪总得以控制,
千万不要惹出自己无法负担的错啊,
我提醒自己,
我的情绪性格中可能藏有施虐的因子,
从我自小被体罚不思逃避可以看出。
幸好那场噩梦提醒了我的另一个良知,
让我实时觉醒不再沉沦下去。
周老师按语
这篇小文2015年9月30日原先刊登在台湾联合报上,
后收入散文集《有的记得,有的忘了》中。
文中写的是我小时候受体罚的经验,
这噩梦似的经验一直陪伴着我,
一度也曾成为我对世事的一种反应模式,
认为有些事「本」该如此的。
当我成为教师之后,
也曾给过我学生很不当的惩罚,
我后来有了孩子,
也对我最钟爱的她们施过残暴,
这是因为少年时的阴影一直影响着我。
我一生经历过很长期地「被凌辱」,
到了后来我也不自觉的将凌辱带给周围的人,
不管受与施,
其实都是阴影。
还好有一天这场连番的噩梦终于结束,
妻子的容纳我给了我潜移默化,
孩子又太可爱,
她们给我的幸福其实在教育我,
让我有机会见到我一生很少看到过的阳光,
也让我之后知道要如何躲避乌云了。
这场经验几乎横跨我一生,
幸好结局还不算坏,
对我而言,
这也是一种成长的过程。
凯叔问
动手打过孩子?小时挨过打?怎么避免打孩子?和大家分享你的感受吧。
作者:周志文,台湾大学中文研究所博士。曾任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捷克查理大学汉学讲座教授,荷兰莱顿大学访问学者等,以及《中时晚报》主笔。文章来源于公众号:向借文化(ID: xiangjiesishu)向借,即向前人借智慧。这里有您在教育、成长、生活中需要的智慧。文章已获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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