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3年,唐王朝进入破产倒计时。
从渭水之辱到贞观长歌,由开元盛世到安史之乱。热血大唐历经沧桑而垂垂老矣,正被法人榨干最后一丝活力。
唐懿宗继位后实力败家,尽情挥霍大中之治的遗产。他给儿孙连一个子都没剩下,还招来五代群雄高举的屠刀。
管子曰:凡有地牧民者,务在四时,守在仓廪。每当羊和狼的比例严重失衡,便会自动触发新一轮的竞争上岗。
茫茫中国,代代有人才,何须留恋过气辉煌。
王老爹感到挺辉煌,因为媳妇终于生出儿子。
这位膀大腰圆的庄稼汉,扛着五十斤小麦去邻村找先生。他想要给儿子取个好名字,只能用口粮支付相关费用。
老王掉进越生越穷、越穷越生的大坑,直到家徒四壁才被带把小儿终结死循环,还让他有种平等做人的畅快感。
老王:先生好,我是...
先生:我知道,连生四个女儿还要生。
老王:咳咳,这也是没法子啊。
先生:啥事,想明白让娃娃们上学了?
老王:呃,麻烦您给小儿起个名字。
先生:以前也没见你找人起名。
老王:招娣、引娣的名字满地都是。
先生:...
教书先生看着大半袋麦子,拿出花名册让他自己选号。老王狗看星星般翻来覆去,满脸通红的说:我不识字啊!
先生不禁长叹口气,有人总在名字上大做文章,却忽略其他属性的重要性,他合上册子随口说道:叫王彦章吧!
王老爹觉得名字有些文绉绉,但比自己的初一、十五强得多。看着麦子被收走甚是心疼,他坚信以后能赚回来。
老王自此改掉低头走路的习惯,遇见谁都笑呵呵地打招呼。有些人多年未见他的正脸,惊叹怎么会老成这样子。
嗨,没钱又没闲当然老的快喽!
生娃容易养娃难,老王家更是难上加难。
面朝黄土背朝天,包含种地工作的两大基础要素。土地和劳力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料,缺一门会造成撂荒或流民。
没有自己的土地可以租借,区别在于交租金还是赋税。若是没有足够的劳力输出,全年无休也在贫困线上挣扎。
如果两者皆无,那么连基本尊严都没有。
媳妇在家喂养小儿子,四个女儿只能干点拔草的活计。犁地收割扛粮这些重力气活,全部压在王老爹的肩膀上。
他最大的期盼是风调雨顺,交完公粮还能勉强养活老小。曾经有人放卫星说亩产过万,搞得无数佃户饿死地头。
近些年没有领导放卫星了,但是租金开始逐年上涨。有些佃户披星戴月干到年底,对账时发现还欠地主三五斗。
王老爹大字不识几个,也搞不懂最新告示说的啥。他只是想不明白自己常年劳作,怎么连基本生活都难以保障。
要是有片自己的土地,那该多好啊。
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
王老爹瞅准山坡上的洼地,准备开荒出来种点庄稼。以他目前没地没劳力的条件,将来给王彦章找媳妇都费劲。
农村的人际往来基于土地,没有地连朋友都交不到。万一来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前期积累的感情关系全部作废。
所谓流民,和流动要饭的差不多。
山坡上的洼地多年闲置,是因为开荒难度极其巨大。完成日常劳作才能去干私活,而且前期没有一毛钱收益。
王老爹的工程立项之后,开始为开荒工作积攒口粮。下苦力总比窝冬睡觉吃得多,他至少要攒够三年的粮食。
割掉杂草灌木、刨掉树根鼠窝、捡完石头硬块、扎好篱笆防野兽、移土填方平高低,然后一遍又一遍的犁地。
每当一场大雨过后,野草藤蔓就会疯狂生长。王老爹不断地重复这些步骤,终于开辟出属于自己的两亩薄田。
撒完最后一把草木灰,王老爹的腰杆已经弯了。
天刚蒙蒙亮,王老爹带着全家去耙地。
山野间笼罩着层层薄雾,草木清霜打在身上冰凉入骨。一锨锨翻出来的大块泥土,未经太阳暴晒而粘结泥泞。
王老爹蹲在地头搓着土块,粗糙大手不听使唤地哆嗦。只要将这些土疙瘩捣碎整平,就能撒下种子等待收获。
家里没有牛马,老两口来当牛做马。
藤条编织的耢具像片镂空门板,两端绳索套在老王和媳妇身上,准备妥当回头喊道:老大老二老三,站上去!
耢具上面的东西越重,耙出来的土地效果越好。王老爹浑身上下被汗水浸透,干脆脱掉衣服光着膀子死命拉。
王彦章还在地里逮蛐蛐,见此情形跑到跟前想帮忙。王老爹在耢具上又绑根绳子,小家伙使劲时屁股撅上天。
一分、两分、五分、一亩...,王老爹的脚步开始打摆子,直到眼前发黑栽倒地上,悠悠转醒后哀叹自己老了。
那一年,王彦章刚满五岁。
有些人,一辈子好像都长不大。
有些人,一出生肩负生活重担。
同年龄的小伙伴们,三五成群背着书包去学堂。王彦章带着水壶和干粮,扛起比他还高的撅头去地里干农活。
老天关上了一扇门,必定会再打开一扇窗。过于沉浸在已经失去的痛楚里,便很难发现换种形式的其他回报。
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王彦章还并不明白这些,总觉得自己好像低人一等。看见别人抱怨家庭作业太多,做梦都想拿撅头换习题册。
有一次在地里拔草,几个大孩子放学路过时朝他喊:喂,你爹找先生起的好名字,你倒是写几笔让我们看看。
王彦章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但是能听懂话语之中的嘲讽。他腾然站起身来冲到路边,三拳打到对方哭爹喊娘。
大孩子们捂紧嘴巴溜了,跑得老远才放言让他等着瞧。王彦章站在田间地头发呆,没想到自己的力气这么大。
我还没发功,你们就倒下了?
脑力亦或体力,都有用进废退的趋势。
王彦章自幼挥舞各种农具,养家糊口更不敢有丝毫偷懒。年复一年积累的肌肉记忆,堪比不吃粉的健身教练。
王老爹陆陆续续嫁完女儿,时常来地里给儿子打下手。他被脚下的土地榨干气血,两天不干活却又闲得心慌。
各种记忆组成的习惯,延续下去就会趟出命运。
王老爹盯着身强力壮的儿子,仿佛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正在憧憬老有所依的美梦,教书先生拎着镰刀走来。
老王从没见过先生干活,几个村的学生都在他家读书。每年学费和补课费也够开销,不至于这把年纪下苦力。
老王:先生好,我是...
先生:我知道,你儿子是十里八乡的猛男。
老王:咳咳,就这点随我。
先生:他现在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老王:呃,没有上过一天学。
先生:这点也挺随你的。
老王:您怎么还亲自下地干活?
先生:黄巢快打过来了,多备点口粮。
(见秦岭一白.黄巢篇)
王老爹不知道黄巢是谁,和秦岭一白的蜂巢有啥关系。他让儿子赶紧去给先生帮忙,顺便再练练自己的名字。
先生没干一会满手血泡,直起酸痛的腰杆叫苦连天。看见王彦章光着脚疯狂割麦,踩在麦茬上竟然毫无知觉。
这个年轻人,真是飚啊。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小王:先生的诗好霸气。
先生:这是黄巢写的。
小王:黄巢是谁?
先生:一个造反的私盐贩子。
小王:哦,走私都这么有文化。
先生:呵呵,有文化顶啥用。
小王:什么意思?
先生:当真是时移世易啊。
王彦章帮教书先生割完麦,终于学会一笔一划写名字。当他满心欢喜的抬起头时,天地之间却仿佛空空荡荡。
唐帝国处于瓦解奔溃边缘,官府也没有贴出交粮通告。十几代农人已经习惯交公粮,面对变化有些不知所措。
一批批部队沿着大路进村,口号不同但干的事差不多。拉壮丁或者征钱粮任选一样,反正不能让人家空手走。
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一轮轮筛下来近乎妻离子散。未成熟的麦子被连夜抢收,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奔走逃难。
王老爹放不下两亩薄田,那是用半条命开垦出来的。他拄着拐杖颤巍巍走到地头,只看见满目疮痍的马蹄印。
老人悲愤交加,栽倒在自己的土地上再也没能醒来。
全村办丧事的不止一家,没有人知道应该找谁索赔。
王彦章将父亲埋葬在地里,又把母亲托付给姐姐们。他离开农田不是追寻梦想,而是在乱世里给自己找活路。
他站在村头的十字路口,分不清哪个方向是生门死门。不由自主的来到山坡洼地,就此告别儿时耙地的记忆。
这片土地不光浸透汗水,更承载着千秋万代的泪水和血水。
甩掉赖以为生的土地,王彦章像孤魂野鬼般游荡。直到遇上朱全忠的队伍招兵,开出的待遇管吃管住还管埋。
朱全忠的本名叫朱温,最初跟着黄巢的造反队混饭吃。单亲家庭出身的穷苦汉子,硬是一步步晋升超级骨干。
黄巢冲进长安赶跑唐僖宗,坐上龙椅自称大齐皇帝。草台班子不光面对升级转型,还要抵挡唐军的猛烈攻势。
朱温被打的丢盔卸甲,狂发十分电报也请不来援兵,干脆投降唐朝掉头暴揍前任老板(见秦岭一白.朱温篇)。
躲在成都办公的唐僖宗,远程加封朱温为金吾卫大将军,亲自批示给他改命朱全忠,期望能为唐朝全心尽忠。
所谓忠义,有时候看情分,更多时候是靠实力。
883年,20岁的王彦章报名参军。
他吃饱饭被带进新兵营,见到数百位年纪相仿的男儿。大家都是光脚没鞋的穷苦汉,互相之间不存在鄙视链。
流民要饭可以群龙无首,沙场作战需构建协同体系。听说各个岗位允许自我推荐,新兵蛋子的神情悄然变化。
一个完全崭新的环境,是掩埋以往不堪的最好机会。
竞选班长环节异常激烈,挑战排长岗位的相对较少。台上的发言内容大同小异,都说什么希望为台下的服务。
王彦章逐渐感到气血翻腾,心底好像有东西炸裂开来。他从地里耙出来的虬扎筋肉,正在壁咚壁咚的跳跃着。
我要当连长,请各位多多支持!
洪亮嗓音在校场上空飘荡,片刻沉寂之后嘘声四起。连三年计划的大饼都没有,明显不具备领导的基本素养。
王彦章依然矗立在台上,丝毫没有鞠躬走人的意思。他盯着不远处撂荒的土地,好像被大片灌木荆棘所吞噬。
接下来,就是改变命运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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