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河滩 |我的视界 我的中国
图片来自网络赣西北的九岭山麓有条盘龙河,在彭家洼村前形成一个很大的洄水湾,河湾那边是山,这边有条白杨树林带,蜿蜒几百米。正是初夏时节,刚披上绿装的杨树林,倒映在清粼粼的河面,清风习习,鸟声啁啾。
如此美景,让我恍惚产生一种错觉:这是踏青闲游,还是来处置纠纷?
今天上午,我接到一个电话,让所里全体民警捏了把汗。电话是彭家洼的一个叫彭蛮牯的村民打来的,他说他的堂兄彭树根砍了他种的树,他要彭树根给树赔罪,不然的话,他就要用镰刀砍彭树根。
给树赔罪?我觉得这词儿还真用得新鲜。这个彭蛮牯双手残疾,平日为人厚道,而彭树根人壮嗓子粗,无人敢惹,还爱动歪脑筋,他竟敢叫彭树根赔罪?何况,彭蛮牯种树的那片河滩,是属于村里三十多户村民的土地,村民曾几次向乡村干部反映要与彭蛮牯分利,这次大家会不会趁此发难?
我曾带派出所几位民警到彭家洼调处过“争树”纠纷,皆无果而终,因而当搁下电话后,觉得问题严重。小卫是新考来的警察,问我要不要带枪,我只说了两个字:没事。
按照规定,调处一些极为棘手的矛盾纠纷,尤其在民风彪悍的村庄,可考虑带枪。小卫说,袁所长,你为啥这么自信?万一场面失控咋办?
我在雷公坳乡工作十几年了,彭家洼一直是派出所的挂点村,我是看着彭家洼村前的荒滩变绿荫的。早些年落实扶贫对象,村干部想把彭蛮牯报上去,彭蛮牯说,莫报我,我不想吃救济,被人瞧不起。村人嗤笑他犯傻,别人想吃都吃不到哩。从村干部口里,有关彭蛮牯种树前前后后的细枝末节,我了解得很清楚。
先前河滩种了些庄稼,可是连年洪水泛滥,收成微薄,这些年青壮劳力都外出打工,河滩便彻底荒芜了。彭蛮牯的双亲过世早,是叔叔伯伯拉扯大的。五岁那年,不小心摔在滚烫的石灰里,十个指头被烧坏了,被人嫌弃是残疾,如今四十来岁了还没娶老婆。有一趟,上塅村的张寡妇经人撮合踏进了彭家洼,跟媒人进屋时,因个子较高,那女人头被门架磕了个包,茶水没沾就急着要走。可彭蛮牯却看上了这寡妇,三天两头往寡妇家跑。寡妇缺劳力,而彭蛮牯有的是力气,常帮她耕田插秧打禾,挑水砍柴。寡妇渐对他有了好感,给他出主意:荒河滩种上白杨树,十年八载,一棵起码能卖两三百块钱。你算算,一百棵是几多钱?一千棵是几多钱?
那天我和所里的民警开着警车下村办事,看到彭蛮牯手拿镰刀,在公路边整理树枝,显然是刚从树上砍下来的。我赶紧叫民警靠边停车,大声质问他为何随意砍伐行道树的树枝。彭蛮牯急得脸膛通红,汗水直冒,边比划边争辩,好容易让人明白了原诿。原来这些树枝是养路队砍下的,他准备挑回去栽插。彭蛮牯所在的彭家洼离此地有将近二十华里,我们办妥事,返程路过彭家洼时,正好看见彭蛮牯走下河滩,两大捆树枝和他弓形的背洒满酱红色的夕阳。
春天到了,河滩插下的枝条都荫发出鹅黄色的嫩芽。伏天日头毒辣,大部分枝条被晒干了。可是彭蛮牯没有泄气,头年没成活,次年又补种,往后种的都是从长大的杨树上砍下的枝条。那天我到彭家洼处理邻里纠纷,正好看到彭蛮牯爬在胳膊粗的白杨树上,双腿死死箍住树干,由于双手没有指头,仅靠类似拳头的两个肉锤夹住镰刀,那费劲而危险的姿势令人揪心。
目睹这情形,随同的民警都觉得彭蛮牯真有股蛮劲。白杨树叶子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没留神河滩绿色犹如倒了墨汁一样,越洇越宽,一些村民的红眼病发作了。据说最先发难的是其堂兄彭树根。他竟然说啥本来站在自家门口能看到日落西山的,现在长起来的树挡住了他的视线,得把这些树补偿给他。
彭蛮牯一听彭树根的歪理,气得眼泪快掉下来了,他说我没种树以前,这里只有杂草,现在树长起来了,你就眼红啊?
彭树根说,把你的土地册子拿出来瞧瞧,你有权管这块地吗?他又鼓动大伙,说他这样霸占,你们能答应?
种白杨树的地方涉及几十户村民,被彭树根一煸火,大伙儿都对彭蛮牯心生不满,说把树砍了吧,要种庄稼了。彭蛮牯一看急了,说,我栽的就是我的,谁敢动试试?
彭树根说,晚上我就叫人砍掉,卖了,你敢咋的?
彭蛮牯窜上前,两个肉锤夹着镰刀扬得高高的,说,你敢砍树,我就敢砍人!
彭树根招惹道,来呀来呀。彭蛮牯蛮劲上来了,真的手持镰刀撵上去,吓得彭树根拼命奔逃。彭蛮牯累得直喘粗气,终没追上,就指着彭树根的背脊吼,你们只晓得树长大了能卖钱,可你们晓得种树的苦么?他气得双腿发颤。
为压制彭蛮牯,彭树根先到派出所告了一状,添油加醋,说差点被彭蛮牯砍死了。我当然不会相信他一面之词。通过找村干部和村民,了解到了以上这些细节,希望村干部协助调解,可是村长面有难色,模棱两可,没个准。
调解没起到任何作用,我断定矛盾会升级。果不其然,这天一场暴雨刚歇,我得到村长急电,说是彭蛮牯和几个村民在打架,要求派警察去处置。我并不急于出警,先电话向乡土管所咨询,才带上所里三名民警和两名协警乘车赶到彭家洼。
上百号村民围着村干部大呼小叫,村部前的小晒场被踩得稀烂。原来,彭蛮牯为防人盗树,在河滩搭了个窝棚,还垦地种蔬菜,食宿于此,日夜巡游。彭树根纠集几个人趁他巡到另一端时,把他的窝棚拆了。待他返回,人已逃之夭夭。他气得又跳又骂,还在村子里放言,查出来要拆了仇家的屋。通过两个目击小孩,彭蛮牯问到了是谁干的,立即带上镰刀找人算帐,撵得彭树根几个人团团转。人们七嘴八舌向警察诉说彭蛮牯的不是,也指责村干部的软弱,提出自己的诉求。在一片愤怒声讨中,我才弄清楚,村长总不给村民一个明确答复,这天准备出去办事被堵在村口,村长搬出派出所的援兵后便落荒而逃。
我往垛成一堆的柴禾上一站,朝村民扫视了一遍,说,大家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是凡事都要讲个方式方法,正当诉求要有正当渠道,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一笔写不出两个彭字,咱不能为了争利忘了自己本是同根生呀。毕竟警察在村民中还是有一定威严的,几句开场白也让村民听着顺耳,觉得话很在理。
见气氛稍微缓和,我打开了手机的录音,让人们竖起耳朵听。我估计站得稍远的人听得不甚分明,就详细解释,来之前打了乡土管所的电话,按照现行政策规定,土地所有人有权处置自己土地上作物,而作为闲置荒地,彭蛮牯当时种树,你们并没有提出异议,没有表示强烈反对,因此他也有权力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
有人发问,袁所长,那就是说我三十几年前发的土地证还没有作废哟?利益可以“共享”喽?这政策是政策,能不能落实怕是另一回事吧?
我说,请大家放心,我以这身警服担保,政策不是儿戏,村里一定会兑现的。
村民看看站在柴垛边另几个穿警服的人,脚板象被泥巴粘住了,不再频繁移动。
直到把群众安抚得四散回家,始终没见彭蛮牯露面,后来才知道彭蛮牯找乡政府干部去了。这一闹惊动了县市报社和电视台记者,年底居然让彭蛮牯评上了县劳模,和县长握上了手,还作为残疾人典型到处作报告。但是,对林木的归属问题,村民仍耿耿于怀,只是让了步,说哪天卖了树,多少还是要分一点钱。彭蛮牯说,我现在是县劳模了,要分钱,你去问问县长他答不答应。因为彭蛮牯不时要去开会、作报告,乡里指示村里成立义务护林队,说这林子成了省市领导来县里参观必看的“亮点”。
村人又不服气了,说一个残疾人都有这么大能耐,我们手脚健全还输给他?外出打工的人也纷纷返回故土,说现在外面好些企业也不景气,还不如在家乡搞点项目。连续多年未归,看到村前一大片杨树林,无不惊讶、感叹。在乡里和县直单位定点扶贫干部帮助下,一户接一户搞起了种植业和养殖业。
早几天,彭树根拎了把斧子又到河滩找彭蛮牯谈分钱的事,几言不合,抡起斧子就朝一棵树乱砍,白色的茬口很快渗出了液体。彭蛮牯说,我还没说完哩,你拿树撒啥气?他指着挨了好几斧子的树然后划了个圈:这些都归你咋样?
真的?彭树根怀疑听错了。
彭蛮牯说,过几天请村长和袁所长来作个见证,我要当他们的面宣布一宗大事。
见多了世面,彭蛮牯也爱说话了,说话水平也提高了。他把这个过程讲给了村长听,村长又一五一十向我学舌。
这不,今天我被村长拉来一块儿作见证人,远客早到了,近邻却还未来。等候了大概一袋烟工夫,彭蛮牯和村长还有彭树根也到了。彭蛮牯指着那挨了斧子砍斫的白杨树对彭树根说,你先跪下向它悔错赔个不是吧。
彭树根讪笑着,说兄弟莫捉弄我噻。
彭蛮牯略歪着头说,谁捉弄你?你乱砍乱伐就是有罪。不干是吧?村长,所长,他不干我们就走,他钱也莫想分。
在我和村长的逼视下,分钱心切的彭树根只好对那被砍伤的树说,对不起,我有罪,往后我再不乱砍乱伐了。村长说,以后谁敢乱砍树,我就罚他跪树悔错,砍一棵补种十棵,因为这片林子收归村里所有了。当然,村里会适当补偿大家的,一定会的。
彭树根悻悻地说,被你这个蛮牯耍了!哼,你有啥权力宣布,还不是让村长来宣布?
彭蛮牯说,我有我要宣布的事,这片林子有护林队管着我也放心了,明天我就要到上塅去住了。接着,他的感激溢于言表,哎呀,我有今天这个圆满结局,多亏了袁所长。
我说,莫谢我,要谢就谢政府和政策吧。我不明白的是,你为啥要搬到上塅去?
村长这才解释,彭蛮牯和张寡妇办了结婚手续,上塅村也有片荒河滩,他和上塅村签了河滩的种树绿化合同。
我盯着彭树根说,还不给人家道喜?
彭树根拱了拱手,嘿嘿,如果你发了喜贴,兄弟会送上薄礼来吃喜酒的,只是千万莫把我灌醉了,我只有斤把烧酒的酒量哦。
绿荫掩映的河滩,拂过一阵凉爽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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